第五章 8(第3/4頁)

米拉傾聽著。盡管她覺得他們的話並非全無道理,可她仍要發出一些反對的聲音。

“你們不能以過去的標準來評判他們。”她說。可換來的卻是他們的怒目而視。那些標準是永恒的。辛苦工作、節儉、壓制欲望,這才是成功的秘訣,而成功就是善良和美德。妻子忠於丈夫,按時還清貸款,創造表面的秩序。否則,世界就會崩潰。

“你知道嗎,”與米拉年紀相仿、婚後生了三個孩子的堂姐說,“我們學校裏的黑人學生——一所兩百三十人的學校裏總共只有十個,竟敢要求校長開一堂關於黑人學的課!你能想象嗎?我簡直目瞪口呆!可我聽說那個白癡校長竟然真的在考慮給他們開!於是我沖進他的辦公室,說如果給他們開黑人學的課,我就要開一門英語-愛爾蘭語學的課!如果給他們開,就得給我開!”

“從現狀來看,他們也只能得到這麽多了。”米拉說。可堂姐置若罔聞。

“樓下有個老師是法國人。我跟他說,他可以開一門法語學課程!哈!他會怎麽覺得呢?讓六年級的學生去學那種東西!”

“哪種東西?”

“老天,米拉,就是學法語啊!”她四處張望一下,看見了克拉克和諾米,“你可以想象一下!”她臉上帶著諷刺的笑容。

他們就像這樣說個不停。用餐時和用餐後,都在聊那些事。米拉回想了一下,難道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嗎?晚上的某個時候,她給自己倒了杯黑麥威士忌。正在倒可樂的諾米看見了,問她:“換飲料嗎?”

“喝杜松子酒兌奎寧水,好像還不夠醉。”

“那你為什麽不喝白蘭地?”

“那個要晚一點兒喝,是晚上休息的時候喝的。”

“我今晚可以喝一點兒嗎?如果我們很晚才睡的話?”

“當然可以。”她笑著挽起他的手臂。他摟過她的肩膀,他們一起站了一會兒。

那晚,等大家都走了以後,他們確實很晚才睡。他們每人倒了一杯白蘭地,但是孩子們只喝了一小口,他們不怎麽喜歡,於是又換回了可樂。米拉問他們:“今年是我變得更糟了,還是他們變得更糟了?”

他們也說不清。很顯然,這些年裏他們並不常聽他們聊天。米拉狠狠地批評了她的親戚們一番,批評了他們那一套陳規陋俗和偏見。孩子們就在一旁聽著。她問他們意見的時候,他們什麽也說不出來,就連對於偏見的看法也沒有。他們解釋道,他們也知道偏見是不好的,可是,無論走到哪裏都能遇到。而且,他們認識的猶太人少之又少,黑人更是沒有,那麽,他們該怎麽評判他們呢?

“我知道他們說得很誇張,”克拉克解釋說,“可我也不清楚,也許黑人真就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我知道你說那些都不是真的,我相信你,但我也不明白。就我自己而言是真的不明白。”

米拉沉默了。“沒錯,”她說,“你說得沒錯。當然,你得等到自己明白為止。”

不過孩子們還是有所怨言。親戚們的仇恨太深了,孩子們之前還從沒見過這麽多仇恨和憤怒。

“她老是憤憤不平的。”

“他好暴躁啊。”

“他一直都那麽暴躁嗎?”

“哈利舅舅一直都是那樣嗎?”

他們令她有了新的看法。她想起了那些她從小就認識的面孔,他們無所謂美醜,她本來也不會特意注意他們,不會去觀察那些熟悉表象之下的特征。可是,聽孩子們這麽一說,她開始重新審視他們:他們面目冷酷,一臉憤懣,長著深深的飽含怨氣的皺紋,眼睛裏透出戾氣,嘴巴也充滿恨意地緊閉著。她還記得第一天去哈佛,照鏡子時,她注意到自己嘴上那道細薄的疤痕。

“我看起來跟他們像嗎?”她顫聲問。

他們猶豫了一會兒。她的心緊了一下,她知道他們會對她說實話,只不過在琢磨該如何措辭。

“以前是的,”諾米說,“不過後來你長胖了一點兒。”

她嘆了口氣。確實如此。

“你變得溫和一點兒了,”克拉克說,“你的臉看上去——更圓一點兒了。”

她的虛榮心上來了:“我看起來胖嗎?”

“不胖!”他們趕緊說,“真的,不胖,只是……更圓一點兒。”克拉克找不到別的合適的詞,只好重復道。

“你的嘴巴沒有以前那副苦相了。”諾米說。她擡眼看著他。

“我的嘴巴以前有苦相嗎?”

他聳了聳肩,感覺有些招架不住了:“就是,有那麽點兒。你以前看上去倒不暴躁,就是要哭了的樣子。”

“是的,”她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們,“你們想聽我說說你們的變化嗎?”

“別!”他們笑著喊道。

她開始回憶那個聖誕夜。她想要強調一些事情。她不希望他們長大後不去思考,只是重復那晚所聽到的話。她想強調一種道德,可他們身上沒有。從那晚看來,他們沒有自己的主意,沒有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