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第4/6頁)

“送走我的時間到了。服了藥的我被放進一節火車車廂裏,我躺在一束激光上,昏死過去。最後——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忘記什麽,我們到達了舉行婚禮的地方。儀式由我父母的一個朋友主持,在現實生活中,他碰巧是個殯葬業人士。他做了一個我的人體/屍體模型,他很注重細節——比如皮膚的紋理和頭發的不同顏色。他做的那個人偶可以走路,可以眨眼睛,可以做一切新郎在婚禮上要求它做的事。最終,那個新娘/屍體/模特會代替我參加儀式。觀眾們會認為那是我,我就可以逃避這個儀式了。那個殯葬業人士還雕了一張工藝復雜的床/棺材,放在聖壇上。儀式結束時,那對新人在觀眾的注目下躺進了這張床/棺材。

“一切就那樣發生了——婚禮,新郎新娘躺進床/棺材。可與此同時,杜克和我一起逃到了紐約。甚至沒有人發現我們不見了。”

“人偶可以縫補,可以做飯,可以說話,說話,說話,”伊索說,“但你確實逃掉了,你和杜克一起逃掉了。”

“我感覺好像這一生都在夢遊。就像睡美人一樣,至今還沒有醒來過。”

伊索看著克拉麗莎那孩子氣的圓臉,盡管有幾分惆悵,長了幾絲皺紋,卻還是甜美動人。“噢,那可真是個美夢啊,躺在玫瑰藤下面,爸爸媽媽都愛他們的小公主,她從來不缺什麽東西,因為她還沒開口要之前,美麗的仙女就用魔法棒給她變出來了。在學校也是一樣。你還有杜克。看看你們,年輕,漂亮,出身又好,一定能生出漂亮的孩子,一定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房間裏滿是從越南黑市上淘來的版畫、地毯和花瓶——”

“伊索!”

“還跟各種達官貴人有交情,在萊茵貝克鎮、紐波特市都家大業大,在北達科他州也有房子——”

“伊索!”

“是你讓我說實話的。你以為你跑到羅克斯伯裏就能擺脫過去,但你其實一直都知道過去還會回來,它隨時可以回來。”

克拉麗莎一躍而起,沖出伊索家。她甚至連門都沒關,一路跑下樓梯去了。

伊索坐在那兒,直到克拉麗莎的腳步聲消失。她甚至沒有起身關門。她感覺像受到重擊,感覺自己被傷害,被利用了。她抽完一支煙,然後像老人一樣,遲緩地走到門口,關上門,把三個門閂都插上。一年多來,她一直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一切正常。她就像一雙永遠敞開的手臂,他們把她家當成餐館,喝她的酒,吃她的東西,在她的仁慈和關愛中取暖。然後,當她們痊愈、恢復了自尊,就離她而去。當然,有人走也有人來。只要她敞開心扉,打開門,把冰箱塞滿,就還會有人來。

她想起和凱拉在一起時的某一天。她們開車去康科德,把車停在路邊,下來散步。她們走到人少的地方,闖進裝有柵欄的草坪。凱拉很緊張,又開始咬嘴唇,還被樹枝絆了幾跤。她彎腰低頭穿過一道鐵絲籬時,頭發被鉤住了。伊索跑過去,想幫她解開,凱拉卻開始大喊大叫,破口大罵。

“你他媽的走開!走開!我自己能行!”

於是伊索放開她的頭發,後退了幾步,背對凱拉坐在草坪上。淚水湧上了眼眶。凱拉終於解開了頭發,她走到伊索身邊,面向她撲通坐下來,開始抽泣。她臉漲得通紅,叫道:“我不需要你!我不想需要你!”

伊索的眼淚幹了。她悲傷地看著凱拉。她知道凱拉在哭什麽,因為她也不想對伊索殘忍,可就是控制不住。那是凱拉一個人的圓桌會議,桌邊坐滿了一圈與伊索有關的情感。那是凱拉自己的問題。

“那我呢?”過了一會兒,她平靜地問,“我就是一個沒有要求的人嗎?我真就那麽不重要嗎?”

“你!你!你什麽!我和你在一起就是純粹的開心,那是愛,我不欠你什麽!”

她往後一躺,又點燃一支煙,望著盤旋消散的煙圈。她感到無比空虛。她把自己傾注出來,她們啜飲她。而且,只要她持續地傾注,她們就會持續地索求,直到把她喝幹。可如果她停下來,誰還會來到她身邊呢?她這麽奇怪,她們憑什麽要來?男人們來,是因為想和她上床;女人們來,是因為她給予她們愛。可誰也不曾想到,她也是有需要的。於是她表現得好像自己什麽也不需要似的。

她站起來,開始踱步,繞著這間見證了諸多戲劇性的生活瞬間的破舊屋子走來走去,把畫扶正,把書擺放整齊,把放了一周的煙灰缸倒空。

她感到徹頭徹尾的孤獨。她就像一位慈愛的母親,孩子們已經健康長大,遠走高飛。她想,我始終孑然一身,仿佛她們從來沒有存在過,仿佛我從不曾把愛和同情傾注給她們。她又坐了下來,挺直了背,目光凝滯。這就是生活的本質啊。她是那個大家的女人,她扮演女人,也扮演男人,遭受了女人從男人那裏遭受過的痛苦。沒名沒分中的沒名沒分,奴仆中的奴仆。還好,比以前好多了,但還不夠好。她得從自己身上發掘一點兒男性氣概,不是說要當什麽帆船冠軍,不是說要在激流中劃獨木舟,也不是說要會劍術——雖然這些她都很擅長——而是說要堅持自我。不然,你就成了這個世界的墊腳石。可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