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起面(第4/6頁)

小時候,裕志就是在這個房間裏和爺爺一起睡的。裕志以前對我說過,他有時候會擔心萬一爺爺心臟停止跳動該怎麽辦,因此半夜裏老把耳朵貼在爺爺胸口。望著那整齊碼放著的紙板箱、按大小分好再用繩子捆紮好的書,還有堆放得挺仔細的家具,我感受到了裕志真切的悲痛和他對爺爺靜靜的愛。我哭了。

這時裕志又抱著一個紙板箱走進來。

“怎麽哭啦?”他問。

窗子被紙箱遮擋了一半,淡淡的陽光呈四四方方半扇窗的形狀照在榻榻米上,我望著光線中飄舞的灰塵,回答他:“沒什麽。”

他在我身邊坐下,說:“還是小孩的時候,我就不知不覺做好心理準備了,所以爺爺活著的時候,我好像就下意識地想過這個收拾的步驟,你瞧,我幹得很快。”

“這又不是什麽好事。”

“奧利弗那時候也一樣,自從它老了以後,我就老想著有一天它死了該怎麽辦。”

“這個我可能也想過一點點。”我說。

“它可是比我們老得更快,噌噌噌,像變魔術一樣。”

奧利弗死的時候,是一年前的櫻花季節。

那天,不知何故驟雨突降,像雷陣雨,天昏地暗,電閃雷鳴。裕志不在家,害怕雷聲的奧利弗蜷縮在我椅子下面不住顫抖。別怕別怕——我撫摸著它體毛倒豎的脊背安慰它,它不多久便沉沉睡去。不久我也受了傳染,迷迷糊糊打起盹來。

醒來,雨住了,雲散天青,夕陽滿天,余暉金黃,碧空透明,剛才的昏暗天空恍若夢境。看西天,甜甜的粉紅雲彩起伏如波浪,可驚可嘆。陽光滿庭院,樹木透濕,閃閃發亮。

“奧利弗,散步去。”

我一說,奧利弗馬上撲過來,像年輕時那樣充滿活力。這是很久不曾有的事了,我很高興。路還濕著,閃著光亮。急雨打落不少櫻花。附近一所高中旁邊的坡道上種有櫻樹做行道樹,新飄落的美麗花瓣織就粉紅地毯,點綴了一路。夕陽下,挺立的櫻樹上還有足夠的鮮花盛開,含著水滴,晶瑩清亮。路上沒有其他人,天地間僅只充盈著金粉交映的華麗光線,一番恍如非人間的光景。

“奧利弗,櫻花好漂亮。”

我情不自禁地對奧利弗說,它聽了,拿它漆黑而清澄的眼睛怔怔地仰望著我,那表情仿佛在說,比起金色的夕陽,甚至櫻花,我更想看著你。別這樣,我在心裏說,別用這種眼光看我。那眼光,仿佛在凝視珍寶、群山和大海,仿佛在說死沒什麽可怕,只是再也見不到你讓人難過。事實上,我想我和奧利弗都明白,因為那天的氣氛那樣說了。一切都太美了,就連奧利弗身上已經顯得寒磣的毛也是金色的;一切似乎都在漸漸回到我們的童年時代,感覺我們好像能永遠地活下去。

那天夜裏,裕志來我家過夜,像往常一樣,我睡床,他打地鋪。我們老說什麽時候買個雙人床,可兩人都沒錢,所以只好如此。然而,一度睡著之後,裕志半夜三更被夢魘住了,纏得死緊。我嚇一跳坐起來,見他明明還在睡卻死命往自己脖子上亂揪亂抓,就拼命搖醒他。“你怎麽啦?”

裕志睜開眼,呼呼地喘氣。“做了個夢,有人掐我脖子,喘不過氣,真可怕。”他說完鉆進我的被子,緊緊地抱住我,身子很燙,像在發燒。

“你在發燒吧?要不要我給你拿點喝的?”我說。

“唔唔,我自己去。再上一下廁所吧。”

他說著起床出去了。終於,平常的平靜似乎回歸到了黑暗中。裕志的樣子就是這般異樣,讓人感覺有某種可怕的東西在我們的生活裏投下了陰影。莫名地覺得連空氣都悶熱起來,就開了窗,風嗖地吹進來,帶來潮濕的土氣、樹木的氣息、小小的月亮……我在心裏默念:快點變回平常的夜晚!星光閃爍,綴飾微陰的天空——那樣的平常的夜,然而,永遠不會回來了。

裕志悄然回屋。

“怎麽回事啊,奧利弗,它沒氣了。”他說。

奇怪的是,我並沒感到驚訝,果然,我首先想道。我理解了……所以,傍晚的風景那樣美;所以,奧利弗會有那樣的眼神。我還明白了裕志做那個怪夢的原因。盡管如此,眼淚馬上奪眶而出。一切都安排好了似的。

我們躺在奧利弗遺骨兩旁,哭哭睡睡,直到天亮。在我們中間,一個時代結束了。心痛得像被撕裂了一般。

“有人死亡真令人痛苦啊。”我說。

“這是沒法習慣的事啊。”裕志應道。

我還好,身上還有沒心沒肺的地方,任何事情,只要我想隨便應付就能解決,再加上多多吃、好好睡,痛苦不知不覺間就克服了。我還在繼續做的就只剩照料院子裏的樹、幫忙做家務、幫忙翻譯和照顧裕志。父母也對我死了心,他們說我打工也沒一回做得長的。盡管如此,我還有至少幾個正當青春、充滿活力的朋友,他們向我講述某樣東西在人際關系中開花時氣勢如虹的壯觀,以及百草入春齊發,把土地變成綠地毯時的浪漫傳奇式的能量顯露。這樣一來,我也覺得好像有所了解了,從而能夠盡情地釋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