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起面(第2/6頁)

後來,母親和一個澳大利亞人結了婚,去了布裏斯班[1]。我長大後,母親又和我取得了聯系,我也去布裏斯班玩過。

母親出走的時候,父親已經認識我的繼母了,她是父親店裏的常客。她的工作從那時候起就是翻譯海外難得的烹調書、外出采購、擬定餐廳菜譜等。她是一個隨和可親的人,由衷地疼我愛我,她說,有我就足夠了,不需要別的孩子。

搬入新家後,起初我極其討厭裕志,他沉默寡言、皮膚白皙、身材瘦小、柔弱得像個女孩,引得附近的孩子們都討厭他,背地裏叫他“人妖”。我呢,心想,光憑住我家隔壁,就想我跟他要好,想得美!不過,我喜歡一個人待著,嘴巴又不饒人,所以過不多久,小夥伴也沒人睬我了,我只好和裕志玩。

看到與爺爺相依為命並時常幫家裏幹活的裕志,母親油然而生志願者精神,有事沒事就招呼爺孫倆來吃點心或共進晚餐。裕志的爺爺是那種只要喝點酒吃點小菜就可以對付一餐的人,因此也樂得省去為裕志一個人做晚飯的麻煩。

接著背叛陣營的是奧利弗,它甚至熱烈地喜歡上了裕志。它一副深深迷戀裕志的樣子,裕志一來就欣喜若狂,竟弄得我吃起醋來。但是不多久,我開始想,他能夠得到奧利弗如此喜愛或許有他的道理,於是開始不聲不響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經過一番觀察,我發現,和我自說自話的疼愛方式有所不同的是,裕志對待奧利弗非常有耐心,不厭其煩地嘗試與它交流溝通。在給奧利弗梳洗身體、塗抹皮膚病藥膏和清洗耳朵這類事情上,我通常草草了事,但裕志卻做得周到仔細,表現出驚人的耐心。我得出結論:裕志喜歡狗超過了人,所以奧利弗也喜歡他。觀察結束的時候,我也徹底地迷戀上了裕志。這樣心地美好、活得細致的男孩恐怕再也沒有了吧——雖然那時我還很小,卻也得出了自己的一個結論。這個結論至今未變,我想那是因為裕志至今心地美好,雖然多少有些乖僻和內向,但仍舊細致地活著。

我知道裕志沒有爸爸和媽媽的原因,似乎是在彼此認識很久之後。

在那個陽光火辣辣的夏日午後,我做了一件平時少有的事:去裕志家找他,見門沒上鎖就擅自闖了進去。

爺爺和裕志似乎都不在。外面陽光刺眼,走廊卻是一片陰暗,彌漫著一股好像混合了黴味和線香味的怪味。這幢帶有一點西洋建築感覺的日式老宅,頂棚非常之高,光線全部要從縫隙照射進來。因此,令人感覺夏天、生命的力量竟是如此遙遠。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等,站起身正想回到門口,卻看到右邊西式房間內有什麽怪東西。好奇心一下子變得無法抑制,於是我輕手輕腳地進了屋。那西式房間的門稍稍開著,裏面有一個祭壇,陰森可怕到了極點。我只知道那是西洋貨,因為風格既不屬於日本的也不屬於西藏的。祭壇上裝飾著形形色色的東西:蠟燭、骸骨、奇怪的畫、醜陋的聖像、可怕的照片、色彩各異的繩帶、劍以及叫不出名字的一些幹癟的東西。感覺它們整體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一種腥臊而潮濕的氣味。那氣味鉆進我肺裏,我覺得自己仿佛要從肺開始腐爛。對我而言,那些是存在於早晨的陽光、潔凈的水、小狗圓圓的眼睛之類的對立面的東西。

我靜靜地走出裕志家的大門,回了家。過不多久,裕志來到我家,他說,爺爺今晚要出門,我替他去辦了點小事。我沒吱聲,無法像平時那樣笑起來,於是狠狠心問他,你們家怎麽有那樣一些東西?裕志顯得非常難過,他說,那是爸爸和媽媽離家時留下的,他害怕,不敢收拾起來,於是就讓它放著沒管,可總覺得那東西有一股臭味,所以偶爾給房間換換氣。是啊,果然很臭呢,我說,不過,沒經同意就看了,不好意思啦。說完這些,我又沉默了。

後來我們像往常一樣,去給我家院子裏的樹澆水,欣賞只在孩子的世界裏出現的小彩虹,彩虹搖曳著七彩的光暈,仿佛伸手可及。不久,奧利弗弄得渾身是泥,我們往塑料水池裏蓄上水,蜷縮起身子浸在水裏,撫弄撫弄濕漉漉的狗毛,一面拍打得水花飛濺,在陽光下閃爍。

小孩子不懂得勞心費神地沒話找話,所以有時我們比大人更能浪漫地品味沉默。我們通過不發一言,完美地達到分擔悲喜的效果。

那個時候分擔的那份沉重……因為裕志家裏有那個,所以他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樣……夏天,身邊有條小狗,過會兒睡個午覺,再睜開眼就到了晚飯時間,沒什麽好憂愁的。但那個夏日午後,那件事使我們感到了沉重。明明綠意正濃,仿佛夏天能持續到永遠,悲傷卻似乎已經在等待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