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起面(第3/6頁)

我告訴他:“裕志,想成為我家的人,就算只有心裏想,決定了你就來吧。我把窗給你留著,你隨時可以到我房間裏來。”

“那當然好,可是,行嗎?”他睜著驚恐的眼睛問。

“行。”我點頭。

“那好,就這麽辦。”裕志迅即回答。

事實上,翻窗入室的事一直延續到現在。我想,裕志一定很想那樣做,他也一定希望我對他那樣說吧。

那一刻,就在彼此約定的時刻,我覺得天空一下子離得好近,奧利弗看起來清爽得一塌糊塗,裕志也笑得很燦爛。我從來沒見裕志那樣笑過,那笑容美麗得令我難以忘懷,它的美超過了以往我所見過的無論多美的人的臉。我感到我在一個正確的時間裏做了一件正確的事。那一刻,要是大人,大約就把它叫做“墜入愛河的瞬間”吧。但我們是孩子,我們正置身於遼闊、湛藍的夏日晴空之下,這兩點決不容許我們把它歸作那種廉價又瑣碎的事情。我想,正是在那個時候,我和裕志,和奧利弗,還有那院子,向世界展示了我們像焰火一般美麗的風景,世界則對我們表示了它的愛戀。

一直獨自整理遺物的裕志不久開始半夜到我屋裏來了,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話也很少。裕志經過慣走的山茶樹邊的那條小路、翻過竹籬笆墻、穿過院子而來的時候,奧利弗總能很快感覺到,並躍上凸窗,迎接裕志的到來。然而現在,奧利弗已經不在了。

半夜裏,裕志總要咚咚地敲我房間黑魆魆的窗戶,還沒等我回話,他就推開窗猛一下跳進屋,砰一聲倒在床上。我在迷迷糊糊中撫摸裕志的頭發,一面想,啊,要是奧利弗在該多好啊。我希望奧利弗用它那小小的舌頭舔裕志,希望它躍到裕志身上,希望它趴在裕志身上伴他入睡……但就連我,光是想象這些情景,也要流下淚來。奧利弗對我們的熱愛程度永遠和它幼年時毫無二致,哪怕它後來老了,眼睛看不大見了,身體不靈活了,直到最後身體變冷了。每當回味起它皮毛的溫暖觸感,我就知道自己還沒從悲傷中恢復過來,假如我說出“死是自然之道”,就是違心的。繼奧利弗之後裕志又失去了爺爺,假若我動了念頭去想象他的心情,那就更加違心了。爺爺和奧利弗從裕志的世界消失了,這究竟是何等的事,沒嘗過痛苦滋味的我其實肯定理解不了的。我的這種地方肯定也給了他安慰。

於是,那段日子裏,我便代替了奧利弗。在小小的床上,我蜷縮著身子偎著裕志入眠,甚至蜷得周身生疼。裕志僵硬得像一塊石頭,使了勁睡,連個身都沒翻。半夜裏我常想,他這樣早上起來怕會渾身疼痛吧。

一個春日將至的早晨,我問裕志:“要我幫忙嗎?”

“免了,現在還是每天起碼哭三回,我不想讓人看到我哭的樣子。”

這種時候,我就完全沒了概念,不明白他是堅強還是脆弱。

事實上,裕志上個月開始去一個培訓動物美容師的學校上學,但因爺爺病倒就沒再去。我擔心裕志會就此消沉,那樣我們就成了全球第一無所事事的夫妻了……氣氛消沉委頓,我都已經做好思想準備。感覺“未來”這個詞本身從他身上消失了。在爺爺病倒後那些因恐懼而顫栗不止的看護的日子裏,沮喪真的把他擊垮了吧。

裕志又開始獨自整理遺物了,有時還發出一種聲響,讓人聯想到改建房子。多少天,我遠遠地望著那副情景。一天下午,我在山茶樹下坐著,久久地坐著,花瓣要將我埋起來了——驀地,我拿定了主意。

我告訴母親:“媽媽,我決定從今晚起住到那邊家裏去。”

“去那邊?讓裕志到這邊來不正好可以換換心情麽。”母親說。

“這個家,對於現在的裕志來說會不會太明亮啦。”我回答。

我家明亮的大門、父母的笑臉、整潔亮堂的室內、一家人圍坐的飯桌、飯桌上隨意扔著的報紙、折疊整齊的衣物……這一切,對於整天介強抑心痛埋頭勞作的他來說,那刺激想來是過於強烈了。

裕志穿過院子的腳步聲,樹木的沙沙聲,我從幼年時聽到現在。我知道,現在的裕志一步也不願跨出家門,只在受不了要睡覺時不得已來我這裏。

潛藏在院子裏的黑暗夜色將這些、將裕志內心的真實想法告訴了我。裕志的腳步聲的回響和他帶來的夜的氣息,讓我感覺到了他那顆苦悶的心。裕志沒說出口的,我得以明白了。

那天下午,我去了裕志的家,裕志露骨地表示出不悅,我不管他,自顧自進屋晾曬被褥,見狀,他一言不發回去收拾去了。屋裏仍舊彌漫著爺爺的味道,令人懷念的、舊布一樣懷舊的味道。環顧一圈室內,我發現他在以超人的進度收拾,仿佛要將多年的愁悶連帶著埋葬掉,仿佛迫不及待要忘掉爺爺曾經存在的事實……除被褥外,壁櫥裏已經空空如也,還用抹布擦得幹幹凈凈。而在爺爺劃作臥室的、屋角的和室,不準備扔掉的遺物收拾得格外整齊,裝在紙板箱裏碼得嚴嚴實實,不留縫隙,簡直如同一處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