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第2/7頁)

“這個……莫非是人骨?”我說。

一看裕志,他臉色變了,正以一種非常微妙的速度呈現出驚訝的表情。原來,當一個人真正受驚,他就會這樣靜靜地瞪大眼睛。裕志沒作聲,目光定在那塊陳舊的骨頭上,簡直像要確定他的驚訝,也仿佛時間已經停滯。

我迅速丟開了它。那臭味,屬於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一類。我的本能似乎隔著口罩也能清清楚楚感覺到那氣味,並且正在驅使整個身體來抵抗它進入我的身體。我不禁想,屋裏的空氣一定正在發生質變。

我呆呆地拈起那骨頭正準備扔掉,裕志冷不防叫起來:“等等!”

一看,他哭了。他的樣子就像個小孩,一邊眼淚止不住地流,一邊又竭力要說話,想表達什麽。

“究竟是什麽?”我問。

裕志止住嗚咽道:“這個說不定是我兄弟的骨頭,所以,不要扔掉,把它埋起來吧。”

“是嗎……”

我雖然不明情由,但聽了這話,也不禁覺得這汙穢可怕的東西一下子變得重要了。

我等裕志接著往下說,但他只一個勁地擦眼淚,拼命想把哭止住。我不再多問,對他說:“那就埋在山茶樹下面吧,埋在奧利弗旁邊,怎麽樣?”

“嗯。”他點點頭。

就算骨頭本身變得再怎麽重要,可臭還是臭,所以我把它重新包好,放到了窗邊。

傍晚,夜幕臨近時,我們終於整理好了那間屋子。然後,我們來到昏黑的院子裏,默默地揮動鐵鍬,讓那個小包回歸泥土。盡管我們將它埋得深之又深,但並不等於它不曾存在過。我們默默地拍掉身上的泥土,心情平靜。我想起掩埋奧利弗時的情形,那時我好難受,甚至想,既然遲早要回歸泥土,為什麽還要出生、生活?在安葬奧利弗的時候,有好幾回,我們神思恍惚:咦,我們都在院子裏了,奧利弗怎麽還不跑過來?那一瞬間、一個瞬間的傷痛痛得我們窒息。記得掩埋奧利弗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黃昏,黃昏天空的那種藍不著痕跡地讓世界浸潤其中,星星稀稀落落散布於天幕各處,灼灼閃亮。

屋裏剩下的幾乎都是恐怖的各種紙頭了,我們決定將它們堆在院子空地上燒掉。感覺清理工作進入到高潮階段,我幹勁十足起來,連山芋也去買來了。我決定將它們一個個挖空心,注入奶油撒上鹽包上鋁箔,然後管它們叫“被詛咒的烤山芋”,接著和裕志相視而笑,以求裕志家的秘密從此煙消雲散。黑暗中,一堆小小的篝火燃起來,院子頓時被映照得很美,火焰舞動著,那些可怕的紙片化成灰燼飄了起來,橙色的火光一閃一閃,疊映在裕志灰暗的臉上,使他臉色看起來很健康。

我把母親也請了來,三個人一起吃起了烤山芋。我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們正在對長期以來凝固住時間沉睡著的那座祭壇,進行一次具有建設性意義的利用。

“烤得不錯!”

“可惜山芋吃不了很多啊。”

“不過今天都累了,沒什麽食欲,這些也差不多了吧。”

“要不待會兒煮點粥吧。”

從旁看來,我們一定是在早春時節燃起篝火、啃著山芋聊天的一家子,至少看不出我們是在竭盡全力燒掉那來自異國的可怕物什。一股奇妙的自由感在空氣中飄蕩,這感覺並非來自不斷變幻形狀的、熊熊燃燒的火苗,而是由於裕志,他手持鐵條從火中取出山芋的樣子看上去比以往都更強壯有力,也明朗多了。也許,對裕志來說,清理這個祭壇具有某種重大的意義。那祭壇可能一直在束縛著他,即使他沒意識到。晚風涼爽地吹送,仿佛全然不知空氣中飄浮著灰塵和黴味。悲慘、惡心和一身輕松,都好像逐漸消失在了春天朦朦朧朧的夜空裏了。

那天夜裏,我無法入眠,裕志似乎也不例外,輾轉反側。整理一新的屋子,感覺像在對我們施加一種壓力:下一步怎麽辦?

我沒有搬家的經歷,但我想,假如長大後某一天搬了家,在一個空蕩蕩的地方迎來一個全新的、不曾體驗過的夜晚,或許我會傷感的。閉上眼,往事一幕幕復蘇了,包括幼年的經歷,包括爺爺在世時尚余一絲生氣的這個家的有關回憶:常常從爺爺那裏得到點心;從遊泳池回來後曬著太陽睡著了;這種時候爺爺發出的響動令人備感溫暖;幼小的裕志和爺爺同心協力一件件認真晾曬衣服時可愛的樣子,如此種種。

我一會兒哼哼歌,一會兒打開小台燈看看書,一會兒又把燈關上,折騰來折騰去,就是睡不著。

“睡不著。”我說。

“我也是。”裕志應道。他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眼珠黑漆漆的。

“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告訴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