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第3/7頁)

我躺在被窩裏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心想一定是有關他死去的兄弟,然而竟完全不相幹。

“聽說我爸不久前死了。”

“啊?”我吃一驚,其實是因為感到暗藏的那一丁點睡意一下子沒了影兒。

“怎麽沒有葬禮?”我問。

“聽說是集體自殺,就是供奉那種祭壇的宗教組織弄的,先服毒,然後燒毀建築物,弄得屍體都無法辨認。確切情況雖然還不太清楚,但他多半也在裏面。”裕志的語氣很平淡。

我從報上讀到過這一事件的相關報道,但怎麽也想不到竟然與自己身邊的人有關,我腦子霎時一片混亂。

“看來,今後再做噩夢,我都不用怕夢境成真了。”

“夢?”裕志問。

“沒什麽。”我不再作聲。

我曾經一度和裕志一同離家出走。看到裕志乘坐交通工具遠行,除了去醫院照料爺爺等不得已的情況之外,那次完全可以說是唯一的一次。裕志從不在外留宿,連修學旅行也找各種借口不去。

那時候我們剛剛成為高中生,所以應該是初夏時節。

要問為何離家出走,起因就是我做的一個夢。

當時,裕志父親的一位朋友說要從加利福尼亞來見爺爺和裕志。對於一直平靜地生活著的我們來說,這不啻一件令人震驚的大事。裕志表示他實在不想與那人見面,我卻勸他說,用不著這樣頑固地拒絕,說不定因此能慢慢同他父親和解呢,不如去見見吧。然而,就在那人到來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非常不吉利的夢。

在那個夢中,我在我房裏驚醒了,記得裕志剛才還在身邊,醒來卻不見了。我奔到院子裏,天上有月,四周泛著淡淡的光。朝裕志家一看,平時絕對亮著的廚房的燈也關了,裏面漆黑一片,而且屋子形狀也有些異樣,那不是我平常見慣的裕志家,立在那裏的是一幢鋼筋水泥的大型建築。啊,裕志和爺爺去了美國來著?我在夢中想。

我內心與其說失落,不如說感到沉甸甸的。我小聲地唱起歌,想以此鼓勵自己,這一來,我自己的聲音竟宛如從立體聲耳機直接傳入耳中一般,在夢中大聲地回響、縈繞。那種感覺討厭極了,我蹲在了院子裏。空氣寒冷而凝重,夜似乎遠比往常黑暗。我撒腿奔跑,想要逃離這地方,一回神,人站在裕志家門口。我喊了喊裕志的名字,沒人回應,一股血腥味卻撲鼻而來。沒錯,那是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夢中,唯有那股味道,清清楚楚地烙在我腦子裏。房子裏頭一片漆黑,感覺有些發潮,我赤腳走了進去。我是鼓足勇氣走進去的。盡管屋裏的模樣和我印象中的裕志家根本不一樣,但我還是繼續往前走。眼前總之是漆黑一片。走廊上不知為何到處有水潭,因為黑,也不知道水的顏色是紅的還是透明的。我心情很不好,只想快點見到裕志。哪裏也不像有人的樣子。然而當我推開一個陌生房間的門一看,卻發現裏面一張椅子上掛著裕志常穿的茄克。凡事一板一眼的裕志怎麽會將衣服這樣隨隨便便扔著不管呢?奇怪。我心中納悶。

平常,一見到我把脫下的衣服隨意亂扔,裕志便會很不高興地幫我拾起來掛在衣架上,或者疊好,想到這,我心裏暖融融的。接著猛然驚覺,回想起那種不高興的面孔竟讓我頓生暖意,這說明此刻我和裕志之間產生了極大的距離。就像每當想起那些死去的人,連不愉快的回憶也能使我們產生溫暖的感覺一樣。於是,我上前去觸摸裕志的茄克,去聞上面的味道,就在這時,我倏地明白裕志已經死了。裕志在某個很遠的地方,滿身血汙、支離破碎地死了,因此,這個家裏充滿了血腥味。裕志的茄克將這一切告訴了我。我坐在地板上,閉上眼久久地深深地吸著裕志的氣味,只想把那血腥味沖掉。我相信,即使遭遇事故或其他不測使我們永別,我和裕志之間也決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們之間類似愛的、類似羈絆和約定和身為人類的尊嚴的東西,是不會改變的。可是我知道,這樣的死法卻是讓裕志的靈魂本身絕對遠離我而去的一種死法;我知道,裕志支離破碎了,他慘遭羞辱之後消失了,作為“裕志”留下的只有這件茄克。

從那夢中醒來後,我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推醒裕志,問他有沒有吸毒。也不管他煩不煩,告訴他不要去美國,也不要同他父親派來的人見面,因為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裕志敷衍地應了聲“知道了,我不去”,又睡了過去。

我還是忐忑不安,睡不著,覺得這世上的陰暗力量將會透過窗子再次進入夢中,滲透進我的細胞。但是裕志的鼻息拯救了我。我感到,即使裕志蔑視我,罵我,喜歡上別人離我而去,也比不上剛才的夢境那樣讓我心痛。那種將一個人降生塵世的意義本身放入攪拌機攪得粉碎、形跡不留的死法,假如是自然之力所為,那也能叫人死心斷念。但最怕就是想到自己明明能夠制止卻沒去制止……不知怎的,我感到那種可能性已經滲透到現實當中來了,我怕得不行。我確信,裕志父親信奉的宗教是邪惡的,他們肯定在進行一些恐怖的活動。冥冥中有什麽在這樣告訴我。我不知所措,害怕得渾身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