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第2/9頁)

那個遊藝宮很小,我猜,甚至算得上簡陋,但是在我的記憶裏——我還是以一個牡蠣女孩的眼光來看它——我看到墻上掛的鏡子,觀眾席上深紅的坐墊,幕布上方鍍了金的石膏丘比特像。像我們的牡蠣餐館一樣,它也有著自己獨特的氣味,那是木材、油漆和啤酒的味道,是汽油、香煙和頭油混合的味道。現在我知道了,無論哪兒的音樂廳都是這股味道。我小時候沒緣由地愛著這種味道。後來我聽劇院的經理和藝人們說,這是笑聲和掌聲的氣味。再後來,我明白這味道的實質並不是快樂,而是悲傷。

不過,這些只是我故事的開頭。

我比大多數女孩更熟悉坎特伯雷宮的顏色和氣味。至少在我十八歲那年,在父親家裏的最後一個夏天,我是這麽認為的。因為艾麗斯有個在那裏工作的男朋友,名叫托尼·裏夫斯,他經常讓我們免費去看表演,或者給我們弄些低價票。遊藝宮的經理叫特裏基·裏夫斯,是個名人,因此他的侄子托尼對艾麗斯來說也頗具魅力。一開始我們的父母並不信任托尼,認為在劇場工作的他有些“輕浮”——他成天在耳朵後面夾著香煙,油腔滑調地說著合約、倫敦和香檳的事。但相處久了沒有人會不喜歡托尼,因為他是那麽的心胸寬廣、隨和善良。就像其他追求我姐姐的人那樣,托尼仰慕她,因此對我們每個人都很好。

每個周六的晚上,我都和艾麗斯去看坎特伯雷宮最流行的表演,我們把裙子塞在座位下面,跟著合唱團唱著歡快的歌曲。和其他觀眾一樣,我們也有自己的喜好。遇到最喜歡的節目,我們邊看邊叫,求歌手演唱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嗓音嘶啞,而她——通常是我和艾麗斯最愛的女歌手——再也唱不出來了,只能微笑著鞠躬行禮。

演出結束時,我們向坐在售票亭後面那個小辦公室裏的托尼致謝,嘴裏哼著舞台上的旋律。我們在開往惠特斯特布爾的火車上哼著方才演出中的歌曲和一些別的歌,快快樂樂地回家去。當我們上床睡覺時,我們對著一片漆黑唱著歌,在夢中還打著節拍。第二天醒來,我們還哼著歌。我們幹活的時候也帶著一點音樂廳的時髦勁兒——晚餐時分,艾麗斯一邊上菜一邊哼著小調,客人們聽了不禁莞爾;而我,坐在高腳凳上和鹵水碗前,對著清洗幹凈的牡蠣肉唱歌。母親說我也該親自登台表演。

不過她說著就笑了,於是我也笑起來。我所見過的那些舞台燈光下的女孩,那些唱著我喜愛的歌曲的女孩,都不是我這樣的。她們更像我姐姐:櫻桃小嘴,一頭鬈發垂落香肩,她們胸脯高聳,手腳纖細優美,像酒瓶一樣凹凸有致。而我又高又瘦,胸脯扁平,頭發也沒有光澤,眼睛是淺褐色的,泛著些許遊移不定的藍。我的皮膚十分平滑光澤,牙齒也很白,不過這些特征並不起眼,至少對我們家而言。我們成日浸潤在鹵水的蒸氣之中,因而全都像烏賊一樣潔白無瑕。

對,像艾麗斯那樣的女孩,注定要穿著綾羅綢緞,站在被丘比特環繞的鍍金舞台之上;而我這樣的,就要坐在昏暗的樓座裏,默默注視著她們。

至少我當時是這麽認為的。

上面說的那些——平日裏剜牡蠣、洗牡蠣、做牡蠣、端牡蠣,以及周六晚上去音樂廳,是我少女時代印象比較深刻的記憶。當然,這些只是冬日裏的活動。從五月到八月,漁船放下了風帆,要不就是出海去捕撈別的東西了,於是整個英格蘭的牡蠣店都不得不更換菜單或者歇業。雖然父親店裏的生意從八月到第二年春天都很好,但還沒有好到可以讓他一整個夏天都關門去度假。不過,正如許多惠特斯特布爾靠海吃飯的家庭,在比較暖和的月份,我們手上的活兒也明顯輕了下來,進入一種更緩慢、放松而愉快的節奏。餐館沒那麽忙了。這幾個月我們賣螃蟹、比目魚和鯡魚。我們敞開窗子,讓廚房的門也大開著,再也不用像冬天裏那樣被牡蠣鍋的蒸汽煮熟,也不會被牡蠣桶裏的冰塊凍得手指發麻,而是沐浴著清風,聆聽風帆和滑輪的聲響從惠特斯特布爾的海灣上傳來。

我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很暖和,且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熱。父親在海灘上紮了一個賣貝類和海螺的攤子,一連出攤好幾天,把店面留給母親照管。我和艾麗斯便可以每天晚上隨心所欲地去坎特伯雷宮了。但是就像七月裏沒人想在我們那悶熱的小店吃炸魚、喝龍蝦湯一樣,我們一想到要戴著禮帽和手套坐在特裏基·裏夫斯那不透風的音樂廳裏,就覺得熱得喘不過氣,因此意興闌珊。

你或許不知道,魚販這個職業與音樂廳的經理有些共同之處。父親換了一批新貨來滿足食客被高溫麻痹的味蕾,特裏基也是如此。他遣散了半數演員,並從查塔姆、馬蓋特和多佛的音樂廳請來了一批新藝人。最明智的是,他和一個真正的明星簽了一周的合同——來自倫敦的格利·薩瑟蘭,這家夥是這個行當裏最好的喜劇歌星,哪怕是在肯特郡最熱的夏天也能保證滿場滿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