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2/4頁)

“作為一個女人,您也挺能喝威士忌。”熱爾貝以公平的口氣評價道。

他審視著弗朗索瓦絲:

“只是今天您太勞累,您該睡一會兒。願意的話,我來叫醒您。”

“不,我寧願把工作做完。”弗朗索瓦絲回答。

“您不餓嗎?您不願意我去弄點兒三明治來?”

“謝謝。”弗朗索瓦絲說。她朝他笑了笑。他曾是那樣殷勤,那樣熱心,每當她喪失勇氣時,只要看一下他那快樂的眼睛,她就能恢復自信。她本想找話感謝他。

“我們搞完了,這幾乎有點遺憾,”她說,“我已經習慣於和您一起工作了。”

“但當人們把它搬上舞台,就更加有意思了。”熱爾貝說。他的眼睛閃閃發光,雙頰因喝了酒而變得通紅。“想到三天後一切要重新開始,真令人愉快。我酷愛演出季節開頭的時刻。”

“是的,這將很有意思。”弗朗索瓦絲說。她把稿紙拉到自己面前。這十天他們單獨待在一起,眼看相處的日子要結束,他並不遺憾。這很自然,她也不遺憾,她總不能要求熱爾貝一個人感到遺憾。

“這個劇院死氣沉沉。每當我從裏面穿過時,總是不寒而栗。”熱爾貝說,“真是淒涼。我真以為這次劇院得關閉整整一年呢。”

“現在幸免了。”弗朗索瓦絲說。

“但願能多維持些日子。”熱爾貝說。

“會的。”弗朗索瓦絲說。

她從來沒相信過會有戰爭。戰爭猶如結核病或鐵路事故,不可能降臨到我頭上,這類事只可能發生在別人身上。

“您能設想會有一個真正的巨大災難降臨到您自己頭上嗎?”

熱爾貝做了個鬼臉。

“哦!太容易了。”他說。

“對我不可能。”弗朗索瓦絲說,“甚至沒有必要去想。那些人們可以抵禦的危險,應該預見到,但戰爭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假如哪一天爆發了戰爭,那就一切都無關緊要了,哪怕是生還是死。”

“這不可能發生。”弗朗索瓦絲又強調了一下。她俯下身看手稿。打字機嗒嗒地響著。黃煙絲和油墨味兒伴隨著夜的氣息在屋內彌漫。窗戶外面,寂靜的小廣場在夜空下沉睡,荒無人煙的曠野中一輛列車正隆隆駛過。而我,我在這裏,對我來說,廣場在那裏,火車在行駛,整個巴黎、整個地球都存在於這個小辦公室的淡紅色微光中。此時此刻,我體會到了千秋萬載的幸福。我存在於我的生命之中。

“真遺憾,人必須睡覺。”弗朗索瓦絲說。

“尤其遺憾的是人不可能感覺到自己在睡覺。”熱爾貝說,“一旦開始意識到自己在睡覺,那就是醒了。人沒法享受睡著時的樂趣。”

“您難道不認為當別人睡時您卻醒著是多麽絕妙的事嗎?”弗朗索瓦絲放下筆,側耳細聽。萬籟俱寂,廣場一片漆黑,劇場也一片漆黑。

“我喜歡想象大家都在酣睡,而這時地球上只有您和我是有生命的。”

“這情景倒讓我有點兒害怕。”熱爾貝說。他把掉到眼睛前面的那一長綹黑發甩到後面。“就像我想到了月亮:那些冰山,那些龜裂的土地,荒無人跡。第一個爬上月亮的人必須有膽量。”

“假如有人建議我去,我不會拒絕。”弗朗索瓦絲說。她看了一眼熱爾貝。他們通常肩並肩待著,她喜歡感到有他在身邊,哪怕他們不交談。今夜她卻想和他說話。“設想那些您不在現場時發生的事是很怪的。”她說。

“是,是很怪。”熱爾貝說。

“這就好像試圖設想自己死了,雖然做不到,但總是假設自己躲在一個角落裏觀看。”

“這很滑稽,所有這些自己永遠看不到的事兒。”熱爾貝說。

“從前,一想到我永遠只可能認識世界小得可憐的一部分,就感到憂傷。您不這樣認為嗎?”

“也許。”熱爾貝回答。

弗朗索瓦絲笑了。和熱爾貝聊天時常會遇到阻力,想從他嘴裏掏出一種肯定的意見是困難的。

“但現在我放心了,因為我確信無論我到哪裏,外部世界都會隨我而動。我的一切遺憾都煙消雲散。”

“遺憾什麽?”熱爾貝問道。

“遺憾僅僅活在我自己的軀殼內,而外面卻是大千世界。”

熱爾貝掃了一眼弗朗索瓦絲。

“是的,尤其是您過著一種可以說是有條不紊的生活。”

他總是那樣謹慎。回答這個朦朦朧朧的問題對他來說需要某種膽識。他是否認為弗朗索瓦絲的生活過於規律了?他是否在評價她?我在想他對我的看法……這個辦公室、劇院、我的房間、書籍、資料、我的工作。一種如此規律的生活。

“我懂得了應該迫使自己做選擇。”弗朗索瓦絲說。

“我不喜歡必須做出選擇。”熱爾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