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3/10頁)

“這個查票員檢查所有被邀請者,好像他們都是壞人。”蘇珊娜說,“他把我們每人的邀請信在手裏翻來覆去足有五分鐘。”

她長得很美,穿一身黑,很典雅,但她顯然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人們不能設想克洛德與她還有性關系。

“不得不注意些。”伊麗莎白說,“看這個家夥,把鼻子貼在玻璃窗上,廣場上有一大群這樣的人,他們試著從別人那裏弄到邀請信,我們把他們叫做‘燕子’。”

“一個生動別致的名字。”蘇珊娜說。她很有禮貌地笑了笑,又轉向巴蒂埃,“我想應該進去了,您說呢?”

伊麗莎白隨他們走了進去,她在大廳盡頭站了一會兒。克洛德幫助蘇珊娜脫掉貂皮鬥篷,在她身旁坐下,她俯身靠著他,把手放在他胳臂上。伊麗莎白頓時心如刀絞。她還記得十二月的一個夜晚,她欣喜若狂、得意揚揚地走在大街上,因為克洛德對她說:“我愛的是你。”回家睡覺前,她買了一大束玫瑰花。他愛她,但任何變化都未發生,他的愛情藏在了心底。所有眼睛都能看到這只放在他胳臂上的手,所有眼睛都不感意外地接受這只手在那裏找到了它理所當然的位置。這是一種正式的關系、實際的關系,甚至也許是人們能夠確信無疑的唯一現實。而我們的愛情,為誰存在!此時,她甚至不相信有愛情存在,哪裏都不存在。

“我受夠了!”她想,她預感整個晚上將處於痛苦之中:發熱打顫、兩手出汗、腦袋嗡嗡直叫。對此,她事先就已感到厭煩。

“你好。”她向弗朗索瓦絲打招呼,“你真美!”

今晚她確實很美,頭發上插著一把大梳子,裙子上閃爍著構思獨特的繡花。眾人的目光都轉向她,而她似乎沒有覺察到。作為這位光彩照人、嫻靜安詳的年輕婦女的朋友是一件快樂的事。

“你也很美。”弗朗索瓦絲說,“你穿這條裙子多合適。”

“是一條舊裙子。”伊麗莎白說。

她坐在弗朗索瓦絲右邊。左邊是格紮維埃爾,穿著她那條藍色小裙子很不起眼。伊麗莎白用手指撚了撚自己的裙料,擁有的東西少而精始終是她的原則。

“如果我有錢,我就善於打扮。”她想。她看了看衣著講究的蘇珊娜的背影,內心痛苦稍有減輕。蘇珊娜生來是個犧牲品,不管克洛德怎樣對待她,她都甘心忍受;而我們,我們是另一種人:我們剛強、自由,有自己的生活。至於愛情折磨,伊麗莎白是出於寬宏大量才沒有加以拒絕,但是她不需要克洛德,她不是老太婆。我將沉穩而堅決地對他說:我考慮過了,克洛德,你看,我認為我們應該把我們的關系放在另一個水平上。

“你看見馬爾尚和薩爾特雷爾了嗎?”弗朗索瓦絲問道,“在第三排左邊。薩爾特雷爾已經在咳嗽,正拭目以待。卡斯蒂埃正等著幕開,以便拿出他的痰罐,你知道他總是隨身帶著痰罐,一個非常精致的小匣子。”

伊麗莎白看了一眼那幾位評論家,但她此刻無心取樂。顯然,弗朗索瓦絲全身心關注的是戲的成功,很自然,從她那裏指望不上任何救助。

燈光暗了,三下金屬敲擊聲在一片寂靜中回響。伊麗莎白渾身癱軟。“如果我能被劇情吸引住就好了。”她想,但她對劇情了如指掌。布景很漂亮,服裝也很美,我確信,如果我來搞,至少也同樣出色,但皮埃爾像所有親人一樣,從來不重視自己家庭的成員。必須讓他看到我的畫,但卻不知道是我畫的。我不善於套交情;真有趣,對他們總是要采取蒙蔽的手法才行。如果皮埃爾不是把我當作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妹妹來看待,在克洛德眼裏,我本可以是一個重要而危險的人物。

那個很熟悉的聲音使伊麗莎白一哆嗦。

“卡爾福尼亞,您務必守在安東尼路過之處……”

皮埃爾扮演的尤利烏斯·愷撒確實具有非凡的風度,他的演技喚起了人們豐富多彩的想象力。

“這是當代最偉大的演員。”伊麗莎白想。

吉米奧跑著登上舞台,她有些擔心地看著他:排練時曾有兩次他碰翻了愷撒的半身像。他情緒激昂地穿過廣場,在半身像周圍轉了一圈,但沒有碰到它,他手持鞭子,幾乎全身赤裸,僅在腰間穿一條絲織三角褲。

“他身材極其勻稱,”伊麗莎白無動於衷地想,“和他做愛很甜美,但是一旦完事,就不再去想,像雞脯肉那樣清淡,而克洛德……”

“我太勞累,”她想,“我不再能集中注意力。”

她強迫自己注視舞台。康塞蒂前額那厚厚的劉海使她美麗動人。據吉米奧說,皮埃爾不再過多地關心她,因此她在向泰代斯科求愛。我不知道,他們從來什麽都不告訴我。她觀察著弗朗索瓦絲,從幕布拉開以來,她的頭沒有動過,兩眼緊盯皮埃爾,她的外表真是冷若冰霜!應該看到她溫情脈脈、情意綿綿的樣子,即使如此,她仍能保持高傲的儀態。此時此刻她能如此專心致志真可謂幸運,所有這些人都幸運。置身於這群腦海內充斥著形象和台詞的順從觀眾之中,伊麗莎白深感絕望,對她,什麽都深入不進去,演出不存在,只有時間像滴水一樣一分鐘一分鐘緩慢流逝。整整一個白天在企盼這時刻的到來中度過,而這時刻卻在毫無價值地流過,轉而又成為一種等待。當克洛德與她面對面時,伊麗莎白知道她還會繼續等待,她將等待許諾或威嚇,這將使明天的等待略有細微差別:或是希望,或是恐懼。這是一條條無終點的路程,她被無限期地拋向未來,一旦未來成為現時,又該逃避現實了。只要蘇珊娜仍是克洛德的妻子,現時仍是不可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