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6/20頁)

“但這一次病人是我。”她驚奇地想,她不完全相信。疾病、事故,所有這類付印成千上萬冊的故事,她始終都認為不可能成為她的故事。關於戰爭她也曾這樣思量過,這些非個人的、無名的不幸不可能降臨到她頭上。我怎麽可能是隨便哪個人呢?然而她就躺在那輛開動時不顛不簸的車上,皮埃爾坐在她身旁。她是病人。不管怎樣,這件事發生了。她是否變成了隨便哪個人?是否正因為如此她才那樣輕松自如、擺脫了自我以及一系列令人窒息的喜和憂?她閉上雙眼。車子在平穩地前進,時間在流逝。

救護車在一個大花園前停下,皮埃爾把弗朗索瓦絲用被子緊緊裹好,人們擡著她穿過路面結冰的小徑和鋪著漆布的走廊。她被放在一張大床上,臉頰和身體感受到了新床單的涼爽和清新。這裏的一切都那麽幹凈,那麽寧靜。一個黃褐色臉蛋的小護士前來輕輕拍打枕頭,並與皮埃爾小聲交談。

“我走了,”皮埃爾說,“醫生就過來看你。一會兒我再來。”

“一會兒見。”弗朗索瓦絲說。

她毫不遺憾地讓他走了,她不再需要他,她只需要醫生和護士,她是普普通通的一個病人,三十一號病床,僅僅是一個肺充血的普通病例。床單是新換的,墻是白色的,她周身感到無限的舒坦、安逸。原來如此,只要放松自如和放棄一切就行了,這如此簡單,為什麽她曾久久躊躇不決呢?現在,街頭巷尾行人無休止地閑聊、人們的臉龐以及她自己的腦袋都無影無蹤了,她的周圍肅靜無聲,她不再期望什麽。室外,寒風吹得樹枝咯啦咯啦響。在這萬籟俱寂的空間,稍有一點聲音,就會以人們幾乎能夠看見和觸及的長波傳播開來,它無窮無盡地回響著,聲波的千萬次振動懸浮於太空、超越於時間,比音樂更令人心醉神迷。在獨腳小圓桌上,護士放著一玻璃瓶透明的淺紅色橙汁,弗朗索瓦絲覺得自己會不厭其煩地去看它。它就在那裏,某件東西不費力地存在於那裏,那就是奇跡。那是柔和的清新感或其他隨便什麽東西,它無憂無慮無煩惱地存在於那裏,它不知疲倦地存在著,為什麽不為此而賞心悅目呢?是的,這正是弗朗索瓦絲在三天前不敢期望的:她得到解脫、心滿意足,置身於如同卵石一般光滑圓潤的、自我封閉的、寧靜的瞬息之中安息著。

“您能否擡起一點兒?”醫生說,他幫助她坐起來。“這樣就可以了,時間不會太長。”

他態度友好並通情達理,他從醫藥箱中拿出一個儀器,貼在弗朗索瓦絲的胸口。

“深呼吸。”他說。

弗朗索瓦絲開始深深吸氣,由於她氣息急促,這儼然是項費力的事,每當她試圖深呼吸時,就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

“請數數:一、二、三。”醫生說。

他現在聽診背部,並輕叩胸廓,猶如電影中的警探在探測一堵可疑的墻。弗朗索瓦絲順從地數數、咳嗽和呼吸。

“好,行了。”醫生說,他把枕頭放在弗朗索瓦絲的腦袋下,和藹地看著她。

“肺部輕微感染,我們馬上給您打針以防心臟衰竭。”

“要很長時間才能好嗎?”弗朗索瓦絲問。

“正常情況下九天,但是您以後需要長時間康復。您的肺過去有過麻煩嗎?”

“沒有。”弗朗索瓦絲說。“為什麽?您認為我的肺受感染了?”

“這不好說,”醫生含糊其詞地說,他拍拍弗朗索瓦絲的手,“等您感覺好一些,就去照透視,那時再看需要對您做些什麽。”

“您要把我送療養院?”

“還沒決定。”醫生笑了笑說。“總之,幾個月的休息並不可怕。特別是不要擔心。”

“我不擔心。”弗朗索瓦絲說。

肺部感染,幾個月的療養,也許要幾年。這多麽奇怪。各種各樣的事都可能發生。那個聖誕節前夜多麽遙遠啊,那時她以為自己被封閉在一種定型的生活中,因為尚未發生過任何事情。未來伸向遠方,猶如在寂靜雪地上的一條漫長而柔美的足跡,像床單和粉墻那樣光潤瑩潔。弗朗索瓦絲只是隨便某一個人,隨便什麽事都突然會成為可能。

弗朗索瓦絲睜開雙眼,她喜歡這樣的蘇醒,因為它既不剝奪她休息又使她欣喜地意識到醒了,她甚至不需要改變姿勢,因為她已經采取坐姿,她很習慣這樣睡覺。睡眠對她來說不再是一種為尋求快意和躲避現實的退隱方式,而是各種活動中的一種,采用與其他活動相仿的姿勢。她從容地看了看皮埃爾擺在床頭櫃上的橙子和書籍。平靜的一天緩緩地在她面前隨意流逝。

“待一會兒,人家要為我照透視。”她想。這是被所有其他小事件圍繞的中心事件。她對檢查結果漠不關心,她關心的是走出這間屋子,在這裏她被禁閉了三個星期了。今天她感到自己已經痊愈,她肯定能不費力地站起來,甚至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