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第4/9頁)

“對,正是這個意思。”拉布魯斯說,“這場戰爭屬於我自己的歷史,因此我不會同意避開它逃之夭夭。”

他面露喜色。熱爾貝羨慕地看了看他倆。互相感到各自對另一方是舉足輕重的,這大概可給人以安全感。也許如果他意識到自己對某個人真正關系重大的話,他就會稍許更看重些自己,然而他做不到賦予他的生活和思想以價值。

“你們知道嗎,”熱爾貝說,“佩克拉爾認識一個醫生,由於不斷給人做手術全然變成了遠近聞名的‘一把刀’,在給這一個動手術時,旁邊的病人就已經等在那裏了。據說有一個病人,在整個為他施行手術期間,他不停地大喊大叫:‘啊!膝蓋疼!啊!膝蓋疼!’這肯定不是有趣的事。”

“事情到了這地步,除了大喊大叫是沒什麽可做的了。”拉布魯斯說,“但是您知道,即使這樣,也不那麽使我反感,這事兒和其他事兒一樣值得去親身經歷一下。”

“如果您這麽說,怎麽做都行。”熱爾貝說,“您只要袖手旁觀就可以算親身經歷了。”

“啊!當然不。”拉布魯斯說,“親身經歷一件事,不等於說愚蠢地承受它。幾乎任何事情我都會同意去親身經歷一番,恰恰是因為我總是有辦法能自由地去經歷事物。”

“奇怪的自由。”熱爾貝說,“您將不再能做任何您感興趣的事。”

拉布魯斯微笑了。

“您知道,我變了,我不再對藝術事業懷有神秘的信仰。我能出色地面對其他活動。”

熱爾貝若有所思地喝幹了杯裏的酒。想到拉布魯斯可能有變化是很奇怪的,因為熱爾貝始終把他看作是一成不變的。他對所有問題都有答案,人們看不出他還可能對自己再提出哪些問題。

“那麽您是絕對不會動身去美國了。”他說。

“目前,”拉布魯斯說,“我覺得發揮我們自由的最好辦法是保衛一種與我所珍惜的一切價值相聯系的文明。”

“熱爾貝還是有道理的。”弗朗索瓦絲說,“你會把你將占有一席之地的任何世界看作是合理的。”她笑了笑,“我總是懷疑,你把自己看作是上帝。”

他們兩個人都顯出興高采烈的樣子。看到他們如此說話逗趣,熱爾貝總是驚詫不已。這是在改變事物嗎?所有這些話語能抵制住他正暢飲的博若萊葡萄酒的熱量、驅散將使他肺葉發綠的毒氣以及清除正使他忐忑不安的恐懼感嗎?

“什麽?”拉布魯斯問,“您指責我們的是什麽?”

熱爾貝顫抖了一下。他正在思索這問題,猛不防被問住了。

“什麽也沒指責啊。”他說。

“您擺出一副判官的模樣。”弗朗索瓦絲說。她把菜單遞給他。“您不想吃一份餐後點心?”

“我不喜歡吃餐後點心。”熱爾貝說。

“有奶油水果餡餅,您愛吃這種餡餅。”弗朗索瓦絲說。

“對,我很愛吃,但是我心裏有團火。”熱爾貝說。

他們笑了起來。

“您是不是太累了,不能喝陳燒酒了?”拉布魯斯問。

“不,這總是值得喝的。”熱爾貝說。

拉布魯斯叫了三杯燒酒,女侍者拿來了一個碩大的、布滿灰塵的短頸大腹瓶。熱爾貝點上煙鬥。這很有趣,甚至拉布魯斯,他也需要為自己創造某種他可以攀附的東西。熱爾貝不可能相信他的泰然自若完全是真誠的。他離不開他的思想有點像佩克拉爾離不開他的家具一樣。弗朗索瓦絲,她是依附於拉布魯斯的。人們就這樣安排自己,使周圍形成一個堅不可摧的、生活包含某種意義的世界,但是其根基上總是有某種虛假的東西。如果不想被欺騙,而去仔細審視,在這些莊嚴外表的後面便只會見到無數微小的、毫無價值的東西像浮塵一樣在那裏飛揚,就像酒吧櫃台上的黃色光線、燒酒裏那種爛歐楂果味,這些在話語中是捕捉不到的,必須默默地去承受,然後,它們不留痕跡地消失殆盡,其他東西的產生也是不可捕捉的。只有沙和水可以捕捉,但想在那裏創建些什麽,那簡直是發瘋。甚至死亡也不值得人們圍繞它小題大做,當然,死亡令人害怕,但只是因為人們不能想象死亡是什麽滋味。

“被殺死,這就不說它了,”熱爾貝說,“臉部受傷也還是可以照樣生活下去的。”

“我還可以犧牲一條腿。”拉布魯斯說。

“我寧肯犧牲一條胳膊。”熱爾貝說,“我在馬賽看見過一個英國青年,他的一只手是一個鉤子。怎麽樣!這還挺別致的呢。”

“一條假腿,別人看得不那麽清楚。”拉布魯斯說,“一條胳臂,就不可能化裝了。”

“真的,幹我們這一行,不能去冒大險。”熱爾貝說,“扯掉一個耳朵,飯碗就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