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第5/11頁)

格紮維埃爾往後一靠,不予理睬地點上了一支煙,一陣難堪的沉默。波勒向弗朗索瓦絲微笑了一下。

“您想試試這快速狐步舞嗎?”她說,顯然渴望讓大家散散心。

“當我同您跳舞的時候,我幾乎產生自己會跳的錯覺。”弗朗索瓦絲邊站起來邊說。

皮埃爾和格紮維埃爾並排坐在那裏,互不答理,格紮維埃爾出神地注視著她吐出的煙霧。

“獨舞表演的計劃進行到什麽地步了?”弗朗索瓦絲跳了一會兒問道。

“如果形勢好轉,我想在五月份做一些嘗試。”波勒說。

“肯定會成功。”弗朗索瓦絲說。

“也許。”波勒的臉色陰沉下來,“但使我感興趣的不是這個。我多麽想找到一種把我的舞蹈風格引入戲劇的方法。”

“可您已經做了一些,”弗朗索瓦絲說,“您的造型藝術是如此完美。”

“這不夠。”波勒說,“我確信會有某種東西可探索,是某種真正具有新意的東西。”她的臉色又一次陰沉下來。“只是必須探索、冒險……”

弗朗索瓦絲深受感動地、同情地看著她。當波勒拋棄自己的過去,投入貝爾熱的懷抱時,她以為在他身邊可以開始一種冒險而英勇的生活。然而貝爾熱現在僅僅作為一個安分守己的商人躺在過去獲得的名聲的功勞簿上。波勒為他作出了巨大犧牲,因而她無法承認自己失望,但是弗朗索瓦絲能夠猜出波勒繼續默認的這種愛情和幸福已出現痛苦的裂痕。某種辛酸的東西湧上心頭。在那個她剛離開的隔間裏,皮埃爾和格紮維埃爾還是沉默不語。皮埃爾在抽煙,稍稍低著頭,格紮維埃爾偷偷地、懊惱地盯視著他。她多麽自由!她的內心和思想是自由的,痛苦、猜疑、憎恨是自由的。沒有任何過去、任何誓言、任何對己的忠誠束縛著她。

吉他樂曲停止了。波勒和弗朗索瓦絲回到她們的位置上。弗朗索瓦絲擔憂地看到曼查尼亞酒瓶空空的,在格紮維埃爾染成藍色的長睫毛下,眼睛發出異常強烈的光。

“你們就要看到那位舞蹈家。”波勒說,“我覺得她不同凡響。”

一位豐滿的成年女子身著西班牙服裝走到舞池中央。她容光煥發,烏黑的頭發下露出一張圓圓的臉,頭發中分,頭頂上插著一個紅梳子,像披巾一樣。她微笑著環視四周,這時吉他手在他的樂器上撥出幾個幹巴巴的音階,然後他開始演奏,這位女子的上身漸漸挺直,向空中擡起富有青春活力的美麗臂膀,手指敲起響板,發出噠噠聲,身子像孩子那樣輕盈地跳起來。寬大的花裙子在結實有力的兩腿四周旋風般地旋轉著。

“她一下子變得多麽漂亮。”弗朗索瓦絲轉過身對著格紮維埃爾說道。

格紮維埃爾沒有回答。當她如癡如醉地凝視時,她旁若無人。她雙頰微紅,感情不自覺地流露於面部,目光隨著舞蹈家的動作移動,心醉神迷,神情呆傻。弗朗索瓦絲喝盡了杯中的酒。她深知人們永遠不可能與格紮維埃爾融為一體去采取同一個行動或分享同一種感情。剛才格紮維埃爾對她做出了親熱的表示,她感到十分溫暖;現在對格紮維埃爾來說,她卻又不復存在了,這令她難以接受。弗朗索瓦絲又把目光轉向舞蹈家。她此刻正在向一個想象中的情人微笑,她挑逗他、拒絕他,終於投入他的懷抱。然後,她變成一個女巫,做著種種包含危險秘密的動作。此後,她模仿一位快樂的農婦在一個鄉村節日中轉圈跳舞,雙目圓睜,面露狂喜之色。她的舞蹈喚起的青春活力和無憂無慮的歡樂像怒放的鮮花在這日趨衰老的軀體內滋生成長,並具有一種動人心弦的純潔魅力。弗朗索瓦絲情不自禁地又向格紮維埃爾看了一眼,她嚇得驚跳起來:格紮維埃爾不再看跳舞,她早已低下了頭,右手拿著一支抽了一半的煙,正慢慢地把煙移向左手。弗朗索瓦絲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聲,格紮維埃爾把正燃燒的紅煙頭按在皮膚上,一個痛苦的微笑使嘴唇翹起,這是隱秘而孤獨的笑,像狂人的笑,像享受快樂的女子淫蕩而痛苦的笑,它包含著某種恐怖的東西,幾乎使人不堪入目。

舞蹈家演完了節目,正在掌聲中向眾人致意。波勒也已經轉過頭,默默無言地圓睜著驚訝的大眼睛。皮埃爾早已注意到格紮維埃爾的鬼把戲,既然誰都認為不說話為好,弗朗索瓦絲也克制住自己,然而所發生的事是不可容忍的。格紮維埃爾賣弄風情地、矯揉造作地撅起了圓圓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吹拂覆蓋著燒傷處的灰燼。當她吹散了這聚在一起的那一小堆灰燼後,又把燃燒的煙頭貼到裸露的傷口上。

弗朗索瓦絲猛地擡起身子,這不僅是她的肉體在反抗,她感到自己更深、更致命地受到了觸犯,一直觸到她內心深處。在格紮維埃爾怪癖的強笑背後,孕育著某種危險,比她曾想象的任何危險都更加具有決定意義。某件事存在於那裏,它自身壓抑著,但渴望伸展,它確定無疑地為自己存在著。人們不可能接近它,哪怕從思想上接近它,當思想接觸到它的那一刻,自身就分解了。這不是任何可抓住的物體,這是一種連續不斷的噴射和連續不斷的流逝,這種流逝只有對自身是可識透的,對他人來說則永遠不可捉摸。人們只可能在其周圍轉圈,永遠被它排斥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