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第3/11頁)

“你這話什麽意思?”

“當你在我身上覺察到一種意識時,你知道我也在你身上覺察到一種意識。這樣,一切都好辦了。”

“也許。”弗朗索瓦絲說。她困惑地看了看酒杯底部。“總之,這就是友誼:每人都放棄自己的優越感。但是如果兩個人中的一個拒絕放棄呢?”

“在這種情況下,友誼就不可能了。”皮埃爾說。

“那麽,怎麽解決呢?”

“我不知道。”皮埃爾說。

格紮維埃爾永遠不自我舍棄,不管她把你置於多高的地位,甚至當她鐘情地愛你時,你對於她來說仍然只是一件東西。

“這是無可救藥的。”弗朗索瓦絲說。

她笑了。應該殺死格紮維埃爾……她站起來,向窗戶走去。今晚,格紮維埃爾沒有使她心情沉重。她掀開窗簾,她喜歡這安靜的小廣場,本地區的人們經常來此納涼。一位坐在長凳上的老者正從紙袋內掏食物吃,一個小孩正圍著一棵樹奔跑,一盞路燈的光線把樹葉的輪廓像切割金屬一般精確地勾勒出來。皮埃爾是自由的。她是孤獨的。但是在這種分離內部,他們將會重新獲得一種同她過去夢想過於簡單化的結合同樣重要的結合。

“你在想什麽?”皮埃爾問。

她把他的臉捧在手中,以親吻來代替她的回答。

“我們今天晚上過得多好。”弗朗索瓦絲說。她高興地挽住皮埃爾的胳臂。他們倆一起長時間地看照片、念舊信,然後他們到沿河各碼頭、夏特萊、巴黎中央菜市場兜了一大圈,同時談論弗朗索瓦絲的小說、他們的青年時代、歐洲的未來。好幾個星期以來,他們第一次那樣自由自在、無牽無掛地長談。格紮維埃爾的魔力使他們囿於激動和焦慮的循環中,這循環終於被沖破了,他們又再度互相融合於廣袤無邊的世界中心。在他們身後,過去無盡頭地伸展著,陸地和海洋在地球表面鋪展開,浩瀚遼闊。由於神奇般地確知自己存在於這些不可勝數的、多姿多彩的事物中,因而,甚至都意識不到空間的過於狹窄和時間的過於短暫。

“咦,格紮維埃爾屋裏有燈光。”皮埃爾說。

弗朗索瓦絲不禁一哆嗦。經過這番自由翺翔,一旦在這陰暗小街的旅館前著落,不能不感受到痛苦的沖擊。當時是淩晨兩點,皮埃爾像一個埋伏著的警察那樣窺伺著黑色墻面上一個亮著燈光的窗戶。

“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弗朗索瓦絲問。

“沒什麽。”皮埃爾說。他推開門,疾步登上樓梯,在三層的樓梯口上停住步。夜深人靜中傳來一陣低語聲。

“她房間裏有人說話。”皮埃爾說。他站立不動,伸著耳朵傾聽,弗朗索瓦絲也一動不動地站在他下面的幾個台階上,一手扶著欄杆。“這可能是誰呢?”他問。

“今晚她會和誰一起出去?”弗朗索瓦絲問。

“她沒有任何安排。”皮埃爾說。他向前挪了一步:“我想知道是誰。”

他又走了一步,地板咯啦一響。

“他們要聽見你了。”弗朗索瓦絲說。

皮埃爾踟躕不前,然後他彎下腰,開始解鞋帶。弗朗索瓦絲心中頓時感到萬分失望,她從未經歷過如此令人痛心的感情。皮埃爾躡手躡腳地在黃色墻壁間往前走,並把耳朵貼在門上。一切如同海綿吸過似的消逝殆盡:這個幸福的夜晚、弗朗索瓦絲和世界,剩下的只有靜靜的走廊、木制門板和這低語聲。弗朗索瓦絲痛苦地看著他,她難以在這神情古怪、如臨大敵的臉上辨認出剛才那張溫情脈脈地向她微笑的可愛臉龐。她邁過最後幾級台階,感到自己好像被一個瘋子意識暫時清醒時的假象所迷惑,吹一口氣就足以使他再度陷入譫妄之中,這些理智和放松的時刻僅僅是病痛的暫時緩和而已,緩和不會持久,病痛永遠不得治愈。皮埃爾踮著腳尖走回到她身邊。

“是熱爾貝。”他低聲說,“我早猜到了。”

他手裏舉著鞋,上了最後一層。

“嗨,沒什麽神秘的地方。”弗朗索瓦絲進屋時說。“他們一起出去了,他又陪她回來。”

“她沒有對我說她要去看他。”皮埃爾說,“她為什麽瞞著我?要不這就是她突然做出的決定。”

弗朗索瓦絲脫下大衣和裙子,穿上睡衣。

“他們大概是碰見的。”她說。

“他們不再去多米尼克那裏了。不,她肯定是專門去找他的。”

“除非是他來找她。”弗朗索瓦絲說。

“即使到最後一刻他也永遠不敢邀請她。”

皮埃爾坐到長沙發上,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著脫去鞋的腳。

“她想必是想跳舞。”弗朗索瓦絲說。

“要麽有一種特別強烈的願望促使她給他打電話,可她一到電話機面前就怕得要命;要麽她上街一直走到聖日耳曼德普雷,可她出了蒙帕納斯就難以舉步!”皮埃爾繼續在看他的腳,右腳的襪子有個破洞,可看到一個小小的腳趾,好像在誘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