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始末(第2/9頁)

殺菌劑不管用。脫下衣服,我瞬間感到失望和厭惡,其實脫掉衣服前就知道會這樣。純棉的褲子只有右腿緊繃,腫脹的肉塊在裏面痛苦地吐著熱氣。連走路這種舒緩的運動都無法適應,每走一步都感覺皮膚快要綻開了。

“得過吧?是不是叫三日疹?我感覺你得過了。”

“它和麻疹一樣嗎?”

“這個嘛……”說著媽媽又思索起來,“又或者得三日疹的是小奈,你得的是風疹?”

“……”

小奈是小我兩歲的妹妹,結了婚,現在住在大阪。

“又或者風疹是三日疹的別名吧。啊,我記得是,感覺是這樣。”

媽媽的“又或者”無窮無盡。我把話筒貼在耳朵上,關閉了聽覺開關。媽媽的聲音成了聲響,世界被封鎖起來,輪廓扭曲。只有這個腫脹的小腿肚詭異地栩栩如生地宣告著——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我覺得它不是我的腿了,而像是一種別的生物。

“算了,不用了。”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媽媽馬上不高興了,說:“還不是都怨你不注意身體。”

這是我最討厭的說話方式。拿“還不是”這個詞從完全沒有關系的方向引出結論,純屬母親這種人的惡癖。

“我都說不用了呀。”

我用一只手蓋住半張臉,拜托請不要再欺負我了。我拿起電話走進廚房,從冰箱裏拿出橙汁倒進杯子。

“我掛了,問爸爸好。”

“現在的聲音,你在喝酒嗎?”

沒有,我只是如此回答。“沒有,我掛了啊,晚安。”

“……今日子?”

好好去醫院看看。媽媽說。沉默了片刻,她又像找借口般補充道:“水痘確實是得過了。”

第二天我去了醫院。不知道該去看什麽科,所以先去了有熟人在那兒當護士的醫院,而且內科、兒科、X光設備都有。右腿越來越腫、越來越熱,一個個斑點頭上還尖尖地鼓起小小的白色膿包。腿肚僅僅是和床單摩擦都有種不愉快的抽痛。淺淺的睡眠異常混濁,我黏黏糊糊出了一身汗。坐在陰暗抑郁的候診室裏,手伸進柔軟的花朵圖案化纖長裙下面,摸了摸火熱地呼吸著的膿包們。怪物!真讓人毛骨悚然,湧上來的說是恐懼,不如說是厭惡。我腦海中和心裏面都裝滿了自己的小腿肚,心情變得無比淒慘。那份淒慘支配著我,比不安和恐懼更強烈、更讓人厭惡。候診室的氣氛讓我心驚膽戰,連廉價人造革長椅的觸感都讓我覺得悲慘。

不巧的是熟人休息。這家醫院雖小卻很正規,還有別的護士在。一個上了年紀、個子很高的禿頭醫生給我看病。三分鐘就結束了,結論是這裏不是皮膚科,無法診斷。

“但不是麻疹,這點我確信。”

醫生模棱兩可地笑笑,他的笑臉卻一點都沒讓我放松。

“也許是毒蟲。”

醫生皺起眉頭,口氣忽然變成鄰家的老爺爺。

“毒蟲?”

這是指特定的蟲子呢,還是有毒蟲子的總稱?我思索著反問道。老爺爺不回答,又接著說:“或者是某種過敏。前一天吃的食物也可能是病因。”

他一邊不負責任地說著,一邊拿香皂異常認真地洗起手來,這舉動讓我無盡悲傷。就像接觸了很臟的東西一樣,我在心裏說。可不就是很臟的東西嘛,我拿自己開起玩笑,淚水忽然湧出來,一發不可收拾。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雙眼嘩嘩冒著熱熱的水,止都止不住。

老爺爺似乎很驚訝。

皮膚科位於二樓,候診室的狹小遠超上午那家醫院。房間中央有根粗大的四方白柱子,患者們圍坐在那根柱子周圍,如同在開小型篝火晚會。柱子上貼著海報,有寫著“消滅大麻”的,還有寫著“艾滋病檢查很簡單”的。

皮膚科的患者中孩子居多。從讓母親背著的小小孩到低著頭、埋頭於耳機節奏的高中生。大家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但不裸露出來就不知道那皮膚有多醜陋,是化膿還是潰爛。我覺得皮膚病這個詞擁有其他疾病沒有的陰郁。這麽一想,感覺愈發悲慘。低下頭,柔和的粉色塑料拖鞋上,印著金色的醫院名稱。

等候期間,我決定回想一下前天吃過的食物。這樣能分散一下注意力,之後被醫生問到也能馬上回答出來。前天——感覺那麽遙遠——我幹什麽了呢?小腿肚還很光滑的時候(真有過那種時候嗎)。我追溯著遙遠的上古回憶,試著記起前天吃過的東西。

早上,番茄汁、咖啡。

中午,冰激淩(因為在工作)。

然後整個下午,咖啡、咖啡,還是咖啡。

晚上,兩片法式面包、水、一根黃瓜、半袋墨西哥玉米片(因為還在工作)。

半夜,白葡萄酒、葡萄酒蒸貝殼、帶臘腸的比薩、蘆筍沙拉、兩個蛋糕(連敦也那份),然後金湯力、金湯力、金湯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