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始末(第3/9頁)

前天,我確確實實還屬於那邊,在心平氣和地喝酒。

敦也和我的共同點就是酒,他尤其喜歡金湯力,曾豪言說真想拿桶喝呀。三年前第一次見面時,我們也在喝酒。記得敦也喝白蘭地,我是梅酒,都加了冰。是敦也先開口的,他多管閑事地說,在這種地方喝梅酒太浪費了。當時我們在飛機上,隔著過道相鄰而坐。

“看你喝酒很痛快嘛。反正都要喝,不如喝點平時喝不到的、貴一點的多好啊。”

我目光依舊停留在正在看的雜志上,好像回答說“但我喜歡這個”之類的。

“不過啊,”敦也並沒有退卻,“你要也是愛酒之人,就應該嘗試一下所有的酒,擴大味覺的見識。”

我被他熱心的語氣吸引,從雜志上擡起頭來,一個男人正盯著我,他長著一張像小學生那樣孩子氣的圓臉。味覺的見識。

“……我覺得喝自己想喝的才是喝酒呢。”

“哎呀,不過……”

我們無休止地爭論。那就看到成田機場能喝多少杯來決勝負吧,是敦也還是我如此提議的呢(我們有時也聊到那次,但兩人都堅持說不是自己),反正大局已定。到成田機場的時候,我們倆意識還清醒,卻走不好路,很煩心。

翌日晚上,我們又在東京的酒店裏一起喝了酒。

“真下小姐!”

被前台叫到名字,我從戴耳機的高中生身旁穿過,打開診室大門。一陣宜人的風,正對面的窗戶開著。

“怎麽了?”

女人的聲音。一個感覺像職業保齡球選手或高爾夫球選手的年輕女人穿著白大褂坐在桌前。厚重的大木桌。緊貼著肉剪得短短的指甲上塗著花哨的甲油。

“那個,”只有我認為讓女醫生看病要比讓男醫生看更需要勇氣嗎,“昨天早上起來就這樣了……”

我坐在褐色的凳子上,掀起薄薄的化纖裙子。

“哇,真嚴重啊。”女醫生毫不掩飾地撇著嘴,用塗著濃艷的粉色指甲的短手指按了按我的小腿肚。

“失禮了。”

低低說了一聲,女醫生的手就伸到了裙子深處,使勁按了一下我的大腿根。

“有點疙疙瘩瘩的啊。”

“疙疙瘩瘩?”

“你養動物吧?這是跳蚤,動物身上的。”

女醫生放下裙子收回手,幹脆地說,“不過被咬得可真厲害,到這種程度的很少見。”

跳蚤,跳蚤。我在心裏重復這個詞。

“跳蚤?跳蚤能弄成這樣嗎?光小腿肚就有九十一個疹子。”

“被叮了九十一處呢。”

女醫生根本沒當回事。我卻怎樣都無法相信這竟然全是跳蚤幹的。

“一點也不癢啊。”

那是啊,女醫生說,被叮成這樣的話,精神多少會受到點打擊,就疏忽了。

“……”

“我給你開些藥,首要的是把跳蚤消滅了。三天後再過來吧。”

女醫生對呆若木雞的我說道,用像是小孩子偷偷塗了媽媽指甲油般的手指,麻利地寫下處方。

跳蚤,跳蚤。

回去的路上,我儼然把別的詞語全忘了,只重復著這個詞,無論在電車裏還是在公交車上。因為不出聲地重復,語言失去了退路,在我的身體裏積蓄,我簡直就像在腦海中投放了好幾萬只跳蚤。等回到家的時候,一定連大腦溝回裏都滿滿的全是跳蚤。

還是難以置信。我的確養了一只貓。但威士忌(她的名字)很有教養,絕不是那種和跳蚤勾結在一起的輕佻的貓。雖然胖,可她擁有一雙金色的眼睛,是只美貌出眾的貓咪,漆黑的毛松軟而有光澤,抱在懷裏有種聖莎拉香水的味道。每周我都拿聖莎拉香型的沐浴露給她洗澡。她自己也很愛清潔,經常整理毛發,而且一次都沒在屋裏方便過。就連生病的時候也規矩地去外面方便完再回來。威士忌很高傲,又非常聰明。她不可能幹這種讓我挨跳蚤咬的事。而且我從小就養貓。媽媽喜歡動物,不光是威士忌這樣的上等貓,連臟得一塌糊塗的野貓或者瞎了一只眼的小可憐,媽媽不管什麽都往家撿。即便如此,兩個女兒不都皮膚光滑地順利長大成人了嗎?

威士忌和以往一樣在床上蜷成一團。太陽斜著射進房間,她嫌麻煩似的只擡起頭,用金色的眼睛說“你回來了”。遠處傳來施工的聲音。

“威士忌。”

我脫了鞋,把挎包放下,毫不客氣地走近她。

“好孩子。”

我跪在床邊,先溫柔地撫摸威士忌。光澤的毛發,天鵝絨般的手感。威士忌喉嚨咕嚕咕嚕作響。

“好孩子。”

我又說了一遍,這回一只手按住她的脖子,撥開她肚子上的毛尋找跳蚤。聖莎拉的味道輕輕地飄散開,威士忌身子顫抖著,仿佛全身都在厭惡地傾訴——把手從我脖子上拿開!但我手上的力氣卻沒松懈。威士忌一定在想,這樣的屈辱還是第一次,她發出纖細的喵喵聲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