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場所

在別人的眼裏看來,邦枝、和子與美美子,恐怕是差不多一樣老的三個女人吧。邦枝六十九歲,和子五十二歲,美美子五十歲。邦枝年輕時就沒怎麽化過妝,她以不化妝也白皙緊致的肌膚為榮,個子又高又瘦,再加上儀態很好,所以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相反和子看起來有點老,黑大衣加黑手套、黑靴子,一副一身黑的打扮,和子覺得這樣也許看上去能苗條些,這種膚淺的想法幾乎成了習慣,但並不奏效。說到美美子,她延續了曾經的空姐經歷,外表華美,奈何服飾和妝容都太花哨,有點像妖怪,雖然年齡不詳,但明顯不年輕了。因此,三個人看起來年紀相仿,估計在中年女子裏也屬於年長的那部分。

三個人好久不見。和往年一樣,約在出車站右轉樓梯下的派出所前見面。陰沉寒冷的正午,邦枝坐公交車,和子坐電車,美美子坐出租車到了那兒。

“好討厭啊,這不要下雪嘛。”

邦枝以此代替寒暄,把羊皮大衣的領子攏起來。

在熟悉的法國餐廳吃午飯。這是三個人一年一次的約定。三個人以前經常來這家由民居改造而成的小店,但是大廚和員工都是生面孔了。

“哎?”

最近邦枝開始耳背,聽不清女服務員說明菜肴,問了兩次。也許有人覺得菜單就在手邊,而且這種形式性的說明隨便聽聽就行,但以這些女人的性情卻絕對辦不到。

“剛才她說什麽?”邦枝問。

“媽媽,這麽說話感覺很不好的。”和子責備說。

“可是不知道她怎麽說的,就點不了菜啊。”

“正是啊。”說話幹脆的人是美美子。她的角色負責重復說明。麻煩的是三個人都愛笑,現在的言語交錯之間,這種狀況對三個人來說就又滑稽又好笑,所以她們哧哧地笑起來。

“不行的,不許笑,笑什麽啊。”這麽說著,和子也笑了。

“不是,不是在笑你。”

邦枝對女服務員說。服務員當然不明所以,只好繃著臉站著。

“社會上討厭中年婦女也是有道理的啊。”

“真是啊。”

三個人又笑起來,滿不在乎地說。

她們邊吃邊聊“爸爸活著時的事”和“最近奇妙的事”。爸爸是邦枝二十年前去了另一個世界的丈夫,也是和子與美美子的父親。奇妙的事是世人的言行舉止,三個人對此抱有莫大的關心,一種作為旁觀者的關心。

“最近在K車站啊,”比如說,和子這樣匯報。

“兩個女大學生邊下樓梯邊說,‘電車不能快點來嗎’,‘啊,從這個方向來喏’。”

“來喏?是方言嗎?”美美子揚起眉毛問。

“會這麽想吧。不對,估計是‘好像要來’的意思,考慮前後意思的話。”

“真想不到啊。”

“想不到吧?”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原本她們就覺得世界是個“奇妙的場所”,而且一年一年愈加奇妙。對邦枝而言這是源於丈夫的死,而和子與美美子則是不知何時起開始不經意地這麽想。不管怎樣,對三個人來說,世界靠自己的理解已經無法企及。和子在公司上班,美美子在自己家開了英語班。和子有丈夫,美美子雖然單身卻和男人一起生活。然而這些事只能把自己和世界的距離愈拉愈大,絕沒有縮小。

吃完飯,和子和美美子兩個人結了賬。

“好嘞,準備好了嗎?”

邦枝很有母親樣子,站在最前面,三人出了店,精神振奮,終於要開進超市了。

這一天的名義是歲末購物。三個人絕非吝嗇,但平時注重節儉。不過一年一次,只有今天例外。

和子的丈夫曾經被逼著來參加此項活動,對三人的兇猛心生畏懼,再也不參加了。當時丈夫對和子說:“你們簡直就是怪獸。”這在三個人中間仍是談資,但也無法斥責人家。

因為三個人“一想到過年就情緒高漲”,“不想小裏小氣的”,“一段時間店鋪都關門,要缺什麽的話多麻煩”,“莫名地就覺得高興”,所以買東西買得“自己也不知都往購物車裏裝了什麽”。而且她們興高采烈地特別愛笑,格外引人注目。買得最多的是青菜和水果,這既是“因為讓人感覺充實”,也是“因為到了這個歲數就不太想吃肉了”,但“蛋白質很重要”,當然也買肉和魚,因為“可以提前凍上”就買了好多。面包、雞蛋和牛奶都是必需品,平時不吃的起司和巧克力也忽然想吃了,還要漂亮圖案的紙巾。一人推著一輛的購物車轉眼就滿了。

雖然每年都如此,和子和美美子還是很驚訝,邦枝在嘈雜的店內矯捷得讓人瞠目結舌,眼睛僅僅離開了一會兒,兩人就把母親跟丟了。邦枝不一會兒回來,說不定會拿著六盒罐裝糖,毫無根據又充滿自信地說“請先把這買了”,擅自把東西扔進女兒們的購物車,和子與美美子都會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