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做的牢籠

我已經好幾年沒去遊樂園這種地方了。站在售票處旁,一邊等瑞穗,一邊漫無目的地望著身邊走動的一家老小、情侶和唧唧喳喳的少女們。原本說好睦月也來,但今天早晨呼機忽然響了,他慌忙去了醫院。

睦月是內科醫生,呼機很少響。像交通事故或急性盲腸炎等急診患者首先需要外科醫生。如果睦月的呼機響,一般是住院患者的病情惡化了,對於主要負責老年病區的睦月來說,大多數情況下意味著患者的死亡。只要有患者去世,睦月就有很長一段時間神情恍惚,沒有食欲。他說自己作為專業醫生,沒能挽救患者的生命,感到慚愧。可我不這樣想,我只想責備那個患者,他竟然讓如此善良的睦月傷心。當然我也許搞錯了責備的對象,但真的發自內心地想模仿以前的不良少女,把那個人(的靈魂)叫到體育館,責備他幾句:“想死就死,那是你的自由,能不能不連累睦月?”

既然睦月不能去了,我也懶得一個人去什麽遊樂園。本想算了,但他非說這樣對不住瑞穗,求我自己去,我便稀裏糊塗地一個人來了。最近由於媽媽和婆婆的事正心煩意亂,來遊樂園或許能轉換心情。但站在售票處,我就開始後悔來這種地方了。透過柵欄能看到遊樂園裏面非常大,而且五彩繽紛,喇叭中播放著不自然的歡快音樂,反而讓心情越來越沉重。

“笑子。”

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竟然發現羽根木站在那裏。他穿著牛仔褲和破舊襯衫,披了一件條紋狀夾克。個頭高大的羽根木身旁站著神情不自然的瑞穗。她說:“我們是在那邊偶然碰上的,覺得挺難得,就約他一起玩。”

一個人會偶然來這種地方?

“你好。”

只有打招呼時格外懂禮貌的小佑太,毫不顧忌周圍的氣氛,大聲地喊著:

“你好——”

他執著地拖著長音,非要等你和他打招呼。孩子這種天真無邪的自信讓我有些厭煩。沒辦法,只好也跟他說“你好”,沒想到他迅速撲向我的右手,抓住了我的手指。

“你還是老樣子。”羽根木靜靜地說著,無緣無故地垂下了眼睛。風沙沙地吹亂了他的劉海,露出憂郁的額頭。曾經有個時期,我非常喜歡他額頭上的皺紋。

“你這種心不在焉的感覺一點也沒變。總感覺你人在心不在。”羽根木說。

“你也……一點沒變。”

我本來想說“你那讓人搞不懂你在說什麽的特點,也沒有變化”,但我忍住了,轉向瑞穗,用眼神質問她這是怎麽回事。

“聽說你結婚了。”羽根木說。

我瞧了一眼羽根木的鞋子,忍不住苦笑。還是老樣子,黑色的短皮靴。這個人總是穿這雙鞋,從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向他提意見,他就是不聽。今天也是,初夏的星期天來遊樂園玩,卻穿著厚鞋子,讓人看著就覺得腳下悶熱。

“南澤呢?”我問瑞穗。南澤是瑞穗的丈夫。

“在家。他說自己太累了。他是個整天疲憊不堪的可悲的公司職員。”

“噢。”

我們買了入場券,進了遊樂園。瑞穗並沒有問睦月為什麽沒來。

遊樂園真是不可思議的地方。連原本不想來的人,來了也會忍不住大玩一通。盡管不是特別有趣,但總覺得周圍有那種不容分說地讓你耗盡體力的氣氛。我們也接二連三地玩了不少遊戲。出乎意料,羽根木和小佑太好像很合得來,兩人總在四周跑來跑去。

“原以為他是頹廢型的悲劇青年,沒想到還挺開朗。”瑞穗說。

頹廢型?!我略有些驚訝地看著瑞穗的臉。

“他很開朗。”

我的語氣十分堅定,好像在說“你難道不知道”。這次輪到瑞穗驚訝地看我了。她帶著太陽鏡,塗著橘色口紅,比平時化妝略濃一些,米色的帽子一直壓到眼睛,那氣勢像在告訴所有的人:“紫外線是人類的敵人。”

“喂。”小佑太和羽根木抓住了一個扮成大布娃娃的人,從遠處向我們揮手。我不喜歡每個遊樂園中都有的人扮布娃娃。那不協調的身體讓我不舒服,做出的笑臉和滑稽的走路方式也不正常。瑞穗原本和我持相同的觀點,這次卻立刻從藤挎包中取出照相機,使勁揮著手,毫不猶豫地向他們那邊跑去。

我們坐在遮陽傘下的桌子旁,吃比薩和沙拉當午飯。令我驚訝的是這個遊樂園裏竟然找不到一瓶啤酒。我倒覺得這種徹底為孩子考慮的態度很值得表揚。

“現在該告訴我你們在搞什麽鬼了。”

我一邊用牙簽戳著剩下的比薩上的橄欖,一邊問兩個人。但誰也沒有回答。我想還是應該先從瑞穗入手,於是故作輕松地說:“你是不是知道睦月不來了,所以邀請了羽根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