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遇見一棵樹(第3/5頁)

雪碧就在這個時候走進來,胸有成竹地端著兩碗湯,表情嚴肅地擱在桌上,看著西決的眼睛說:“一碗是你的,一碗是我的。”看她的表情,還以為她要和西決歃血為盟。西決用那種“鄭老師”式樣的微笑溫暖地看著她,說:“好,謝謝。”“你們倒成了好朋友了。”南音在一旁有些不滿地嘟噥。

雪碧和西決在突然之間接近,也不過是這幾天的事情。西決告訴我,5月12日那天,他在去雪碧的小學的路上還在想,他走得太匆忙,甚至忘記了問我,雪碧具體在哪個班級,更要命的是,他發現自己並不知道雪碧到底姓什麽。不過,當他隔著小學的欄杆看到操場的時候,就知道什麽都不用問了。

操場上站滿了人,看上去學校因為害怕地震再發生,把小朋友們從教學樓裏疏散了出來。那個小女孩奮力地奔跑,穿過了人群,兩條細瘦的小胳膊奮力地劃動著,還以為她要在空氣中遊泳。兩個老師從她身後追上來,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她,其中一個老師生氣地大聲說:“你是哪個班的?怎麽這麽不聽話呢?”她在兩個成年人的手臂中間不顧一切地掙紮,雖然像個獵物那樣被他們牢牢握在手裏,可是她完全沒有放棄奔跑。所以她的身體騰了空,校服裙子下面的兩條腿像秋千那樣在空氣裏蕩來蕩去的。一只鞋子在腳上搖搖晃晃,都快要掉了。她一邊哭,一邊喊:“老師,老師我求求你們,讓我回家去,我必須得回家去,我家裏有弟弟,我弟弟他一個人在家,他不懂得地震是怎麽回事,老師我求你們了……”

西決不得不參與到那個怪異的場面裏,對那兩個老師說:“對不起,老師,我是這個孩子的家長。”後來,雪碧的班主任氣喘籲籲地追過來,迎面對著西決就是一通莫名其妙地埋怨,“你們當家長的怎麽能這麽不負責任呢?把雪碧的弟弟——一個那麽小的孩子單獨留在家裏,害得雪碧一個小孩子著這麽大的急,像話嗎你們!”——我曾經帶著鄭成功去學校接雪碧,那個班主任一定是把雪碧嘴裏的“弟弟”當成了鄭成功。西決也樂得裝這個糊塗,禮貌周全地跟老師賠著笑臉——反正這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西決是這麽告訴我的:“走出學校以後我跟她說:‘雪碧,別擔心,我現在就帶著你回去接可樂,我向你保證,它好好的,一點兒事都沒有。’你知道,姐,她當時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跟我說:‘明天我要帶著可樂去上學,我說什麽也不能再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那個時候我看著她緊緊抿著小嘴的樣子,心一軟,就答應了。”

我火冒三丈地沖他嚷:“誰準你答應她的?跟她一起生活的人是我不是你,我費了多大的勁給她立規矩,你倒是會送人情。你他媽怎麽就跟美國一樣處處裝大方充好人,把別人家裏攪和得亂七八糟以後就什麽都不管了,還一個勁兒地覺得自己挺仗義——好人他媽不是這麽當的!”其實,我承認,我是有一點兒妒忌。看著現在的雪碧和西決說話時那種信賴的眼神——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來建立我和她之間的那一點點“自己人”的默契,可是西決只用了不到一分鐘就能做到,還比我做得好。我真不明白,吃苦受累的人明明是我,可是被感激的人就成了他——偽善真的那麽管用麽?

“姐,這麽點兒小事你至於嗎?”他苦笑地看著我,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轉向雪碧,“不過雪碧你想想看,要是你真的帶著可樂去上學,被你的同學們看見怎麽辦,你不怕大家笑你麽?萬一被同學弄壞了也不大好……”

“現在你想改主意討好我已經晚了!”我打斷他,“而且答應了人家的事情你想反悔麽?你這樣不是教小孩子言而無信麽?”

南音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天哪,你們倆這種對白,聽上去就像是雪碧的爸爸媽媽一樣,真受不了你們!”

“不會有那種事的。”雪碧安靜地說,“誰要是敢把我的可樂弄壞,我就殺了他。”

一片錯愕的寂靜中,換了南音像牙疼那樣地吸了口氣,“Cool——雪碧,你做我偶像吧。”

5月19日,整個國家為那場災難下了半旗。整個龍城的夜晚都是寂靜的。所有的娛樂場所在接下來三天內都是沉默地打烊。就這樣,我的店在剛剛開業的第一天接到了三日哀悼的通知。原本我以為,所有新聞裏講的事情最終只是存在於新聞裏而已,不過這次,顯然不是那麽回事。

三叔和小叔坐在那個已經荒了很久的棋盤前面,小叔撫摸著肚子說:“都不記得有多久沒和你下一盤了,恐怕我手都生了。”黑白的棋盤和散落在沙發上的所有黑白封面的雜志放在一起,顯得不像平日裏那麽突兀和打眼。三叔擡起頭,掃了一眼電視屏幕上天安門廣場上降半旗的鏡頭,說:“無論如何,以國家的名義,向一些沒名沒姓的人志哀,是好事。”小叔粗短的手指捏著一顆棋子,點頭道:“誰說不是。歷史是誰創造的,我說不準,但是說到底,都是靠我們這些卑微的人生生不息,才能把它延續下來。”雪碧在一邊清晰地點評:“聽不懂。”三叔有點兒驚訝地“呵呵”地笑,“我也聽不懂。所以說,你們這些文人就是可怕。”小叔的臉立刻紅了,“你這就是在罵我了,我算哪門子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