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醉臥沙場(第3/5頁)

發生了什麽?她居然對我的刻薄回應了寬厚的微笑?難不成是想找我借錢?算了,強做出來的誠意也是誠意,不情願的和平終究還是和平,何必要求那麽多呢?“你找我有事?”我知道我的語氣不由自主變得柔軟了。

“沒有。”她搖頭,“你接完電話以後整個人的神色都不對了,傻子才看不出來。我本來想給你打個電話。可是覺得打電話問你發生了什麽事情好像有點兒別扭,我就想來這兒看看,你多半會到這兒來的,就算找不到你也無所謂,這兩天晚上的空氣很好,散散步也是好的。”她停頓了一下,補充道,“你小叔這個學期接了一個活兒,每周有兩三個晚上過來一間夜校給人代課,離這兒大概兩站公車,是輔導成人高考的,我想過來等他一起回去。”

“實話實說就那麽難麽?不過是過來查崗的,想看看他是不是下了課就回家——還搞得好像很關心我的樣子。”我一邊冷笑,一邊把一罐啤酒蹾在她面前,“那就等吧。不過我醜話可說在前頭,你以後想把我這兒當成是查崗的據點,可以。但是從我正式營業那天起,你吃了什麽喝了什麽,都和別的顧客一樣的價錢,我們店裏不給怨婦打折。”

“呸。”她斜了我一眼,“東霓,你真的沒事?”

“沒有。”我把臉稍微扭了一下,轉向陰影的那一邊。

“其實我挺佩服你的,東霓。你可能不信。”陳嫣慢慢拉開了拉環,她喝酒的樣子真有趣,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喝功夫茶,若在平時,我一定會在心裏惡毒地嘲笑這副故意做出來的“良家婦女”的賢淑勁兒,可是今天,我沒有。她接著說:“你是我認識的人裏最能吃苦的。”

“不敢當。彼此彼此。你也不是等閑之輩。十幾年心裏都只想著一個男人,在我眼裏沒什麽比這個更苦。”我撫摸著一綹垂在臉頰上的頭發。

我們一起笑了,互相看著對方的臉,看到彼此的眼睛裏面去,不知為什麽,越笑越開心。就算我睡一覺醒來就會重新看不上她,就算我明天早上就會重新興致勃勃地跟南音講她的壞話,可是眼下,我是由衷地開心。有一種就像是擁有獨立生命的喜悅常常不分場合地找到我,像太陽總在我們看不見它的時候升起來那樣,這喜悅也總是猝不及防地就把我推到光天化日之下,讓我在某個瞬間可以和任何人化幹戈為玉帛。與諒解無關,與寬容無關,我只不過是快樂。

陳嫣的臉頰漸漸地紅暈,眼睛裏像是含著淚。我們說了很多平日絕對不會說的話。甚至開始下賭注,賭南音和蘇遠智什麽時候會完蛋。她說一定是三年之內,我說未必。“南音是個瘋丫頭,”開心果殼在她手指尖清脆地響,“今天一吃完晚飯她就鉆到西決屋裏去了……他們倆也不知道怎麽就有那麽多話說,整個晚上,一開始南音好像還在哭,可是就在我出門的時候,又聽見他們倆一起笑,笑得聲音好大,都嚇了我一跳。然後三叔都在客廳裏說:‘你們差不多點兒吧,哪有點兒哀悼日的樣子?’”她臉色略微尷尬了,為了她的口誤,在她還是西決的女朋友的時候,她的確也是這麽稱呼三叔的。於是她只好自己岔過去,“幸虧今天北北在她外婆家,不然一定又要被吵醒了。”她無可奈何地搖頭,眼神隨著“北北”兩個字頓時變得柔軟了十分之一秒,隨即又恢復正常,精確得令人嘆為觀止,這也是“良家婦女”們的特長吧,總之,我不行。

“不用猜。準是南音又去找西決要錢,當然,她自己會說是去借——她的蘇遠智回廣州了,她又坐不住了,想偷偷跑去找他。我就不明白了,”我甩甩頭發,“一提起蘇遠智,那個小丫頭渾身的骨頭都在癢。一個女孩子,這麽不懂得端著些,還不是被人家吃定了。”越說越氣,氣得我只好再狠狠喝一口酒。

“這話一聽就是給男人寵壞了的女人說的。”陳嫣不以為然地表示輕蔑,“東霓,我就不信你這輩子從來沒有過忘記了要怎麽端著的時候——除非你沒真正喜歡過任何人。”

我不置可否,問她:“跟我說實話,你有沒有特別煩北北的時候,煩到你根本就後悔生了她?”

“沒有。”她斬釘截鐵,“特別心煩的時候當然有,可是從來沒有後悔生她。”

“那你做得比我好。”我苦笑。

外面的卷閘門又在“簌簌”地響。江薏踩著門口斑駁的一點點光。“居然是你們倆?”她語氣訝異。我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一種陌生的東西。

陳嫣尖叫了一聲:“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呀?”

她不緊不慢地靠近我們,慢慢地坐到一張桌子上,“今天早晨。本來想好好在家睡一天,可是總做噩夢,夢見房子在晃,夢見好多渾身是血的人拉著我的胳膊。”她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仰起臉,對我粲然一笑。陳嫣非常熟練地坐到她身邊撫摸她的脊背——這又是另一個打死我也做不出的動作。我只是默默地推給她一罐啤酒,“無論如何,我們三個人碰一杯。就算是為了大地震,也為了,我們都能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