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夏夜的微笑

他早就在那裏看著我,我知道的。我不在乎,也不怕他聽到我的電話——以他的智商,估計沒有能力推斷出我究竟是在和什麽人講話。我深呼吸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擡起頭,讓月光洗洗我哭花了的臉。周遭是寂靜的。我故意加重了呼吸的聲音,用來提醒他這種寂靜需要打破。我知道,他有點兒害怕靠近我。

他只是往前走了幾步,可是還是不肯講話。似乎連手都沒地方放。算了吧。我在心裏對自己嘆口氣,這個人的傻氣還真不是裝的。我轉過臉看看他,沒有對他笑——我是故意這麽做的,他眼下還沒資格讓我掛著眼淚對他笑。“有沒有紙巾啊?”我問他。他在聽到我問話的那個瞬間,是眼睛先給我回應的,不過就是尷尬得說不出話來,“沒,沒有。”像是犯了錯。然後像是怕挨罵那樣,急急忙忙地用一句話堵我的嘴,“掌櫃的,你,你別哭……咱們店的生意,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借你吉言。”我惡狠狠地說。

“月亮真好啊——”他慌亂地掉轉過腦袋去,滑稽地抒情,“哎?掌櫃的,中秋節不是還沒有到嗎?”

我一時沒有明白他的問題,胡亂地說:“我不知道現在到底是陰歷的幾月,不過一定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你沒聽過這句話?”

他用力地搖搖頭,疑惑地看著我,“十五的月亮……不是指八月十五,中秋節嗎?”

“老天爺呀——”我尖叫了起來,“你居然不知道月亮是每個月都會圓兩天的嗎——不是只有八月十五才看得見圓月亮!”

“我一直以為,月亮每年只能圓一回……”他大驚失色,“原來可以圓這麽多回啊……這麽說看見滿月也沒什麽稀奇的,那我們為什麽還要過八月十五呢,每年都說賞月,搞得我還以為錯過了那天就得等上一年……”

我已經聽不清楚他下面說的話了,因為耳朵裏充斥的全是自己成串的笑聲——其實我很討厭這麽瘋的大笑,因為這樣很容易生魚尾紋,因為那讓我自己顯得很蠢——可是當我整個身體被洶湧而至的笑顛簸得快要散架的時候,我就連鄭成功的疾病都忘記了,“老天爺,我真的不行了,要死了——你是怎麽活到二十幾歲的,你不還是碩士麽——你也太有娛樂精神了吧……”我好不容易直起身子,用兩根拇指揉著酸疼的腮幫子,“我笑得臉疼,你真有本事。”這小巷的盡頭處有戶人家的燈昏黃地亮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吵醒的。

“掌櫃的,咱們還是進去吧,不然太擾鄰了。”他眼睛裏還是有些微的尷尬,不過笑容卻是自然了很多。

“我在廚房後面的隔間裏藏了很好的酒,要不要嘗嘗?”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好主意攪得興奮不已,說話的聲音都要路燈一塊兒在黑夜裏飄起來了。

廚房後面藏了一扇門,裏面那個窄小的空間被我用來堆放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存著一些酒。我熟練地踩著一只三條腿的椅子坐到一堆落滿塵埃的箱子上,坐在這裏,正好能透過高處的小窗看到月亮。“來,你也坐上來。”我一邊招呼他,一邊尋找著我的存貨。

“掌櫃的,那些箱子上全是土……你的裙子那麽好看,很貴的吧——”他有些驚訝地沖我笑。

“讓你上來你就上來,哪來那麽多廢話。”我拎出來一瓶在他眼前晃晃,“坐上來呀,看看這瓶,是我一個朋友從法國給我帶來的,說是波爾多那邊的好東西。我昨天晚上打開來嘗了一點點——其實我也不懂好壞,但是顏色真的很好看。”

他很輕巧地撐著一個破爛的櫃子,像是翻雙杠那樣,坐到了我身邊,當他的手臂在用力地撐住整個身體的重量時,我才看出來,他的肩膀很結實,很好看。他仔細看了看酒瓶的瓶身,“掌櫃的,”他像個發現了什麽秘密的孩子,“這個酒不是法國的,瓶子上面的標簽是意大利文,不是法文,你被騙了……”

“小王八蛋你哄誰呢……”我突然意識到我又說了很糙的話,不過不能讓他看出來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你現在又聰明了,連月亮每個月圓一次都不知道,還好意思說你認識意大利文……”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月亮是每個月都要圓一次的,”他很努力地爭辯著,“我是意大利的球迷,所以我才自己去學了一點兒……我講得不好,可是我還是能分出來是不是意大利文,這個酒瓶上說的,這瓶酒的產區是在意大利南部的一個省,真的不是法國……我知道這個省的名字也是因為我知道它們那裏有什麽俱樂部,意甲我每年都看的——雖然現在不如前些年那麽有意思了,我還是每個賽季都追……”

“夠了!”我笑著打斷他,“出來混,你得學會不要總是把自己的事情那麽具體地講給別人聽,你得學會看人家臉色,知道人家想聽什麽不想聽什麽,明白麽?念那麽多的書有什麽用,還是這麽傻氣的話誰都能拿你當猴子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