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美美(第4/7頁)

“還好吧。”他笑了。

“我羨慕她。”我語氣幹澀,“你小的時候她很辛苦,可是終究有覺得值得的那一天。可是我呢,鄭成功就算長大了,也還是什麽都不懂,我永遠都不能像你媽媽那樣,把他炫耀給別人看。”

“可是他長大以後,會把你這麽漂亮能幹的媽媽當成驕傲,去和那些正常健康的人炫耀,掌櫃的,你說對不對?”

我愣了半晌,百感交集地笑了,“你說得對冷杉,人要往好的方向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得向你學習。”

他困惑地掃了我一眼,“你說什麽?那是句成語麽?”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瞪大眼睛盯著他,“你是說,你的人生裏從來沒有聽過這句話?”

他無辜地搖頭,“掌櫃的,和我說話你能盡量少說成語麽?我不大懂這些……當然了,簡單的成語我還是知道的,比如……”

“你只能聽懂像‘興高采烈’這種難度的成語,別的就不行了對麽?”我盡量按捺著馬上就要沖破喉嚨的笑。

“可是,”他又被新的問題困擾住了,“‘興高采烈’能算得上是成語麽?”

“怎麽不算?”我逗他。

“好像不算的,不是所有四個字的詞都能算成浯,對吧掌櫃的?不然的話,你媽個X,也是四個字,也是成語了。”

我失控的笑聲吵醒了懷裏的鄭成功,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似乎是在欣賞我的前仰後合。我都沒有注意到我家的公寓樓已經緩緩地對著我的臉推了過來,然後,車子就熄火了。

“掌櫃的,”安全帶松開的聲音類似一聲關節的脆晌,“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好啊。”我又在四處尋找著手機。

“你會不會介意,你的男朋友比你小?”他轉過臉,挺直的鼻粱兩旁灑下來一點兒陰影,遮蓋住了他的眼神。

“小多少啊?”我的眼睛在別處停頓了一秒鐘,慢慢地落在他的臉上。

“比如說,和我一樣大?”

三叔一路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我們三個人一直在用力地對他揮手——我、西決還有南音,我們一起揮手的樣子就好像三叔是要遠行——呸,怎麽說這麽晦氣的話?我的意思是,我們就當這只不過是在火車站或者飛機場而已。三叔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種近似於羞赧的神情,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三嬸靜靜地坐在那裏,我湊過去抓住她的手,可是被她掙脫了。我對南音使了個眼色,想要她對三嬸說幾句安慰的話,可是她看上去似乎是不好意思,一言不發地坐在三嬸的另一側,企圖把她的腦袋塞進三嬸懷裏。

“南音。”三嬸的聲音軟得近乎哀求,“別碰媽媽,讓媽媽自己待會兒。”

她的身體已經變成一個敏感易碎的容器。她只能近乎神經質地避免任何意義上的震蔣,用來維持一種只有她自己才能體會到的平衡。南音懂事地看著她的臉,慢慢地嘆了口氣。現如今的南音,越來越會嘆氣了,逐漸掌握了個中精髓,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情。三叔的手術日期定下來的那天晚上,他們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南音。南音非常配合地做出一副真的是剛剛才知道的樣子,含著眼淚過去用力地擁抱三叔,嫻熟地用她耍賴的語氣說:“一定不會有事的,我說不會就不會,真的爸爸,壞事發生之前我心裏都會特別慌,可是這次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你要相信我的第六感。”

被我們大家忽略的電視屏幕上,奧運會開幕式的焰火花團錦簇地蒸騰,北京的夜空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盡情開屏的孔雀。

西決和雪碧肩並肩坐在我們對面的另一張長椅上。西決輕輕地說:“三嬸,我去醫院門口給你買杯豆漿好麽?你早上什麽都沒吃。”三嬸搖搖頭,“算了,吃不下去硬吃的話,會反胃的。”有種細微的戰栗隱隱掠過了她的臉,我想那是因為她不小心說出來的“胃”字讓她不舒服。蘇遠智站在離我們不遠的一根柱子下面,非常知趣地不靠近我們。我發現,南音時不時丟給他的目光都是長久而又黏稠的。西決轉向了雪碧,“餓不餓?”雪碧有點兒不好意思,遲疑了一下,還是用力點了點頭。

江薏的短信來了:“我臨時要去一下外地,下午回來,手術完了你馬上通知我結果。”這樣的短信只發給我,卻不發給西決——我想他們這幾日來的溝通效果如何,一日了然了。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那一刹那我覺得這根本就不真實。西決反應得最快,立刻站起身來迎了上去,“大夫。”那個形色匆匆的大夫輕輕把手舉在半空中毋庸置疑地一揮,“手術還沒結束,我只是送切片樣本出來。”

那兩扇手術室門把三嬸的眼神不由分說地揪了起來,即使它們重新關上了,三嬸的眼神卻也不曾放下。似乎從她胸腔裏面經過的無辜的氧氣已經被“驚嚇”折磨成了一陣狂暴的風,她的目光變成了孱弱的玻璃,被這狂風沖撞得“哐眶”地響。“東霓,”她不看我,徑直問,“孩子呢?”我說:“三嬸你放心,陳嫣今天帶著他們倆,他和北北。”三嬸機械地點點頭,其實她只是需要和人說些不相幹的話,來試著把整個人放回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