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千山萬水(第2/5頁)

不過,任何事情到了最後都是一個習慣的問題。比如我知道自己最終能習慣大媽對大伯的無微不至,比如我也知道我最終還是能習慣小叔現在和陳嫣在一起。

但是我不願意想這件事,我一想起來就惡心——這不是修辭,是真的惡心。一種很生猛的力量蠻不講理地撕扯我的胃。我沒有回憶的力氣,更沒有力氣來用我的大腦為這件事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我經常呆在醫院裏,還好眼下我可以做的確實有很多,這樣我就可以減少和所有人碰面的機會。

我在病房裏度過每一個夜晚,因為總得有人來接替大媽,讓她多睡上幾個小時。不過只要她醒著,我就像是個擺設。大媽幾乎什麽都不讓我插手,她沉默地、有條不紊地做一切的事情:擦洗,幫大伯翻身,看點滴,喂他吃那些在我看來和嬰兒米粉差不多的食物,然後清理他的排泄物。大伯時睡時醒,就算睜著眼角的時候也不能講話,他意見不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總是一副在發呆的樣子,就連眼神也是日復一日的一潭死水。而且很可能,他的余生只能這樣牙牙學語的活著了,他嗓子裏不斷的發出斷裂的、沒有意義的音節,帶著沉重的嘶啞的喘氣聲。

可是大媽總是笑著,煞有介事地回應那些零亂的聲音:

“太燙了事嗎,對不起。”

“癢?哪裏?我幫你抓。不對啊,不是這兒,那是哪兒?別急嘛,我又沒有讓你指給我看,我知道是什麽地方,真是的,事兒還挺多。”

“不好吃,我也知道不好吃。可是怎麽辦呢,你現在連嚼東西都不會,你怨誰?真難得你還操心我吃什麽,我的夥食比你好得多,你是嫉妒我吧——”

她就算這樣自說自話,並且配合著措辭微妙的調整著表情。那種場景看多了很恐怖,就像一出永遠沒有高xdx潮也永遠沒有落幕跡象的獨角戲。

我並不覺得那個躺在床上的蒼老的嬰孩是我的大伯。我似乎根本就不認識他。喂他吃米粉的時候總有食物的殘渣從他的嘴角流下來,一路暢通無阻,在他的下巴或者面頰上劃著腌月贊的軌跡。我替他難為情,他自己卻理直氣壯地維持著呆滯的申請,大媽也一樣理直氣壯得很。一邊替他擦嘴一邊笑話他。

他們倆似乎都不再是原先那對糟糕的父母,而是兩個被貶入凡間的老天使。在成熟的人還中,笨拙地維持自己的無邪和原始,為了給自己加油打氣不得不把無能為力變成一個莊嚴的儀式。

於是某天深夜,我就在昏暗的病房裏聽見了這樣的對白。

先是大伯沒有意義地發出“嘶,嘶”是聲音,但是跟以往有所不同的是,這次他很固執,把這個單調的聲音沙啞地重復了很多次。

然後大媽抓住他的手,語氣充滿寬容:“你別做夢了。東霓她不會回來的。”然後她把他的手貼在臉上,來回的摩擦。

“嘶,嘶”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但是還在不屈不撓的持續。

“我跟你説了多少年啊,”大媽非常抒情地嘆氣,“東霓她是你的女兒,是我們倆的孩子,沒錯,為了從清平縣調回來,我是和那個人睡覺了,其實他也不是個壞人,至少他沒有騙我,他得到他要的東西,也真的幫了我的忙——要知道那個時候,想要騙我這個什麽都沒有,但是還想求人的女人,多容易呵。我知道——”她柔情似水地微笑,“你們男人最怕的就是丟面子,但是現在你不能上來打我了。所以我得告訴你,我就是這麽想的,我一點都不恨他。誰願意呆在清平縣那個窮地方過一輩子呵,我不甘心。可是呵——”她看著他沒有表情的肥大的臉,“東霓不是他的孩子。東霓的脾氣多像你呀,死犟死犟的,什麽道理也說不通,她怎麽可能是別人的孩子呢?”

我慢慢的退到了病房門外的走廊上,深夜裏悠長的走廊裏,總會刮著一股長驅直入的穿堂風,穿透了我的身體,醫院的走廊尤其不同吧,我堅信,總是會有幾個剛剛辭世的靈魂和我相安無事的擦肩而過。雖然看不見他們,但是我能感覺得到,那種被世人稱作“鬼”的,溫柔的呼吸。

這個時候我看到小叔從遠處的燈光深處走出來,因為明暗的關系,有種風塵仆仆的錯覺,他羞赧的對我説:“我來接替你。你已經在這裏待了好幾個晚上了,你回去睡吧。”

我點點頭,在他欲言又止的時候我主動地説:“小叔,這種事情,只要你情我願就不是錯,你不用想太多,至少我往後,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對你推心置腹,我沒有什麽話好和你講了。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

然後我一個人來到醫院的大門口。深夜的龍城就這樣和我撞了個滿懷。醫院門口的這條街,夜夜燈火不熄。全國各地的風味小吃店靜靜地呆在各自盤踞的地方,等待著那些照顧病人的人進來吃夜宵,庸常生活總是會在心力交瘁的時候給人一個恰到好處的擁抱,提醒你,活著這件事,並不總是那麽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