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千山萬水(第3/5頁)

我的電話接著響了。裏面傳出一個疲倦的聲音:“西決,是我,我回來了。”

他們都説一個女孩子出國以後會長胖的,尤其是去北美的女孩子,還好,鄭東霓沒有。

我像個博物館講解員那樣,帶著她穿越人民醫院那些復雜的走廊。她跟在我的身後,一言不發。我已經記不清,上一次看到她素面朝天的多少年前的事情。似乎只要醒著,她的臉上就帶著妝。看到我的時候,她對我笑笑,説:“嘲笑我吧,我變成了貨真價實的黃臉婆。”

其實她不施脂粉的樣子更年輕。大半年的小城生活似乎讓她樸素了下來。她穿了一件很簡單的格子外套和一雙平底的靴子,襯得她的臉更幹凈。

我們終於停在了大伯的病房門口。

她説:“你先別進來。”我了解,她想要和她的父母單獨待一會兒。

但是兩秒鐘以後她就跑了出來,一副驚疑的表情:“西決你開什麽玩笑,我要去看我爸爸。”

我比她更驚訝。

她照我肩膀上打了一下:“裏面床上的那個是個什麽東西?根本就是條巨型蜥蜴。我爸爸到哪兒去了?”她突然間住了嘴,頃刻間面如土色。

我用力地捏捏她的肩膀,鼓勵她:“我陪著你進去。”

大伯還在酣睡。被子上面露出他色澤奇怪、看上去腫脹的臉,大媽這個時候出現在病房門口,手裏拿著空臉盆。

大媽看到鄭東霓,點點頭,説:“他還要睡幾個小時才醒。你跟著西決回三叔家,過一會兒再來。”似乎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兒剛剛經過千裏迢迢跋山涉水的路程。

“我等他醒來。”鄭東霓冷冷地説。他們家的人就算這樣,從來不稱呼對方。

“先回去吧。”大媽笑了笑,“你在這裏也沒有用,一會兒你三嬸會來,多你一個人,我們都礙手礙腳的。”她自如的説。“其實你回來做什麽?這麽大的人了,做事情還是沒有腦子,你三叔三嬸這幾天都挺辛苦,你跑回來人家還得照顧你。”

我默默地注視著眼前這荒誕的一幕。鄭東霓很尷尬地站在那裏,然後,我在她的眼睛裏又看到了那種熟悉的、一瞬間被仇恨點燃的東西。

她挺直了脊背,仰起臉,慢慢地説:“他情況嚴不嚴重?”

大媽漠然地説:“他現在不會講話了,面癱,也不大能走路。不過醫生説,恢復的好的話,還是可以拄著拐杖走走的——你不用這麽看著我,我不會跟你要錢,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能想辦法應付。”

“是嗎?”鄭東霓像她少女時那樣,粲然一笑,“他怎麽還不死啊。”

大媽連眼皮都不擡一下:“你可以當他死了,反正我會照顧他,沒有人會拖累你的。你走吧,你不用再回來。”

“我說過,”大媽嘴角邊深刻的紋路緊張地若隱若現,“我活一天,你別想。你這輩子就是他的女兒,你不甘心也沒用,想做鑒定除非我死。”

“我不會罷休的,”鄭東霓惡狠狠的説,“總有一天我要證明,我和這個人沒關系。”

“那你想做誰的女人?”大媽從鼻子裏輕蔑地哼了一聲,“那個當初和我有過一腿的男人如今是大鋼鐵公司的副總,你想去當人家的女兒?也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人家兒女雙全,憑什麽認你。就憑你,十幾歲就到新加坡去賣色相,哪個有頭有臉的人家敢要這樣的女兒?”

“彼此彼此。”鄭東霓揚起臉,“你又不是沒賣過。我從小就看著這個男的因為你去賣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一點廉恥都不要,到頭來還滿嘴都是替嫖客說話。賤。就憑你也好意思讓我叫你媽?”

大媽微微一笑,放下手裏的水杯:“當初我要是不去賣,你今天就只能在清平縣的發廊裏給人洗頭。一百塊錢就能跟你睡一次。哪兒還又今天,能賣到美國賺美鈔去?你憑什麽不叫我媽?飲水總得懂得思源吧。”

又那麽一瞬間,我甚至慶幸自己父母雙亡。

“你媽了個B。”鄭東霓嬌媚地眯了一下眼睛。

“嘴巴放幹凈一點,我媽是你姥姥。”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把從後面把鄭東霓緊緊箍住,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倔強地掙紮。我在她的耳朵邊説:“走吧,走吧。算我求你了。這樣又什麽意思?這兒是醫院。”

我忘記了,他們家的人早就可以無視公共場合和私密場合的區別。我把她一路拖出去的時候,也只好跟著學習無視整個病房的人投射在我們身上的眼光。

我似乎一直都能聽到她肩膀的關節輕微的聲響。

我們終於來到了醫院的花園裏面,她面無表情地坐在花壇的邊緣,然後抱緊了自己的膝蓋,悶悶地問我:“給我煙,行嗎?”

我點上一支,塞進她嘴裏。她像個吸毒者那樣,迫不及待地吸進一大口,然後她擡起慘敗的臉,滿眼無助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