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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開寫字台邊上的抽屜,裏面還有大約兩百元,這是我現在所有的錢,我把那兩百元放進空空的錢包,然後打電話給電視台的一個制片人,催他快些結賬,他支支吾吾,於是我就不斷地打出電話,不厭其煩地找到各個與結賬有關的人,終於,兩個小時後,我可以去台裏領取我的最後一筆五千元稿酬,我帶上身份證,來到電視台,開了進門條,經過一系列周折,領到酬金,然後給大慶打了一個電話,大慶此時正在家裏睡覺,通過電話,我聽到他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咕嚕了一聲“過來吧”,我掛斷電話,出了電視台,坐上一輛出租車,來到位於航天橋附近的大慶家,他打開門,然後鉆回被窩,繼續蒙頭大睡,我聽著他的呼嚕聲,坐在他的雙人沙發上,看著他的鬧鐘一秒一秒地走動,看了幾圈,便進入了夢鄉。

17

我喜歡找大慶,有事的時候找他,沒事的時候也找他,大慶也不喜歡一個人呆著,寧可整夜夜不歸宿,與我、還有其它一些朋友呆在一起,他管那叫“耗著”。

於是,在我們都無所事事的時候,就聚在一起耗著。起初,我們聚在一起談論電影,談論施隆多夫,談論馬丁。史高西斯,談論伯格曼、費裏尼或塔爾科夫斯基,然後我們談論海德格爾,談論波爾,談論尼采,談論利奧塔,談論所有那些時髦的作家,談論他們的作品及人生,當發現一切都是紙上談兵,與我們沒有任何關系的時候,我們就改成談貝多芬,談梅西安,談貝裏尼,然後話題轉到畢沙羅、達利或是米開朗基羅身上,當然,他們與我們也沒有任何關系,因此,最終,我們談無可談,就圍坐在一起幹耗。

一幹人中,只有大慶有一個固定女朋友,她在公司上班,叫吳莉。吳莉工作很忙,而且與大慶的生活習性剛好相反,大慶睡覺的時候,她上班,當她回家睡覺時,大慶卻要出門了。

然而,在大慶的情感生活裏面,吳莉卻是站在一個制高點上,大慶的天性裏,喜歡各種各樣的姑娘,但他無法離開吳莉,他的頭腦在想到與吳莉的關系時最多想到分手,但再往下想,分手以後的吳莉會再有新男友,這個念頭簡直就能要大慶的命。因此,在外面混的大慶往往在姑娘方面無所作為。

我個人認為,大慶的生活方式值得羨慕,簡直可以用貝克特《等待戈多》裏的一個人名來稱呼他——幸運兒,沒錯,他是個出汙泥而不染的幸運兒。

18

順便提一句貝克特,此人是我私人比較喜歡的一個作家,他是一個愛爾蘭人,世人對他的認可可用196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來概括,在他最悲慘的幾年中,他曾靠他的情人做苦工掙來的錢生活,為了擺脫喬伊斯對他的影響,他竟用法語寫作他主要的作品,包括《莫洛伊》,《馬洛納之死》,《無名的人》和《怎麽回事》四篇,這些作品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充滿獨白與囈語,主人公一律完全無可救藥,如同他自己。據說他總是在大醉中奮筆疾書。世人開始對他真正關注始於他的一部前面提到的話劇《等待戈多》,因為這部話劇,貝克特的生活得以改善,並以話劇的形式把自己的小說重復了一遍,然而不幸的是,世人僅僅對他的話劇感興趣,而把他的小說扔到一邊,實際上,他的話劇比起他的小說來,可以說是拙劣透頂。

貝克特說過:沒有什麽比不幸更可笑。

貝克特還說過:人生的惟一內容就是沮喪。

我喜歡《無名的人》,整部小說是由一個莫名其妙的生物敘述,他被命名為馬胡德,敘述者雙手放在膝上,坐在一個水缸裏,沒有行動的能力,他的腦袋是一個大而平滑的球體,沒有面部特征,他的眼睛又像是含著淚又像是充著血,他沒有鼻子,看不出是男是女,沒有毛發。

像貝克特筆下所有的人物一樣,馬胡德的需要和痛苦來源於一點,那就是說話,他必須不停說下去,他是為解脫說話帶來的苦難而說話。他敘述的內容有零零星星的知識和信息比如他的出生地,比如關於上帝,關於罪與贖罪,關於母親等等。還講些斷斷續續的故事,比如關於他生活在某飯館門外的一口缸裏的故事等等,小說最後一個句子長達一百二十頁。

貝克特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他的一生用盡全力所做的事情便是把他的悲觀情緒講給別人聽。他毫無希望地講著,他想象中的聽眾自然也是毫無希望地聽著,一切都毫無希望,在他不著邊際的敘述中,你無法確定任何東西,主人公沒有前因,也沒有後果,沒有時間,也沒有地點,更沒有所謂的主要事件、人物關系,主人公似乎在做著什麽,又似乎沒做,總之,一切都混亂不堪,敘述就在這種混亂不堪中堅持不懈地進行著,總體看來,他在小說中要表達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沒有事情發生,什麽也沒有發生,既然沒有發生什麽,當然,事情也就無從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