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街口的卡門(第2/16頁)

雨水嘩啦一聲落下來,把整個世界灌滿。那個女警官的話幾乎被淹沒在了雨水裏。“我們會努力調查的。天色很晚了,你的朋友會來接你嗎?”她擔憂地看了一眼遠處的街道,山毛櫸樹青綠色的葉子濃得暈成一團。疾風擠過樹縫,其聲如泣。

“我沒朋友。”我從台階上站起身,兩個老人對視一眼。我面帶微笑地目送他們遠去,然後彎下腰拾起包。拉鏈壞了,裏面的錢包、手機、卷子,嘩啦啦地撒了一地,幸好那些人已經走遠了沒看到。雨氣深重,空氣裏都是濕淋淋的味道,太陽還沒有徹底地沉下去。馬路上汽油的味道混著雨水,往四面八方流動。一陣風吹過來,樹上堆滿了陳舊的暗綠。垂垂老矣,滿目荒涼。我才發現我的頭發已經這麽長了,好像是荒山上蓬茂的野草。

很久之前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我的老友林家鴻找到我,說因為不滿室友每天打LOL用榔頭把插座砸了,問我這兒還有沒有空房間。那天我叫了一份意大利面、幾塊雞翅,和他相對而坐,不知道說什麽,只能相視苦笑。這麽一笑,就過了三年。

【梁超和葉思瑤】,2015

那天晚上小鎮停電了。煙抽得剩下最後一顆。車上的雨刷器壞了,天光微明,雨氣滂沱。樹,白色的小房子,一團漆黑的加油站,都灰蒙蒙的。思瑤越過車窗,呆呆地望著雨裏很遠的地方——其實她什麽也沒有看。我昨天才見過她,所以記得她。她是我在美國小村裏的最後一任室友,和我什麽關系都沒有。我永遠不會愛上學習好的姑娘。她們太喜歡自作聰明。

“停電了,商店不工作。”加油站老板披著白色的雨披,用力揮舞雙手,好像精神病患。路上空無一人,讓你覺得這個該死的地方肯定是被眾神遺棄了。雨水就是幸存者們淋下來的血肉腦漿,路上屍體橫陳。

我記得從前思瑤跟我說,有一個夏天她是在西雅圖度過的。當時的室友在整個學校的留學生裏聲名赫赫。許多接機送站,迎來送往的事情都是他來辦。他們就一直在這條路上來來去去,有時候不想回家,就在Crab pot裏面點一大鍋滿滿的螃蟹坐一個下午,看著太陽慢慢地沉下去。

這鬼地方竟然會有太陽,聽起來倒是不錯。可惜我沒經歷過。最近我常常在忘記事情,記憶像被雨澆過的野草一樣亂成一團。從前我習慣把遇到的人,發生的事兒都用手機拍下來。自從我上一部手機丟失以來,這個好習慣也被我放棄了。

小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這個毛病只是一般的臉盲症——記不得日瓦戈醫生的人名,記不得剛讀過的課文的內容,記不得點頭之交的長相。其他的小夥伴也都這樣。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和同學講我們班身高一米四九的班主任在糾纏班上一個富二代的爸爸,同學眼睛發直地看著我,然後給了我一拳——原來我說的那個富二代就是他。

這不影響學習,至少在國內是這樣的。因為比其他同學更熟練的筆記和清晰的短期記憶能力,我在期中和期末考試的時候經常有出人意料的好成績。來到這兒了就不一樣,我順利地在兩年裏掛了十多科,更悲哀的是有的時候我丟了課程表,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幫我簽到。

那麽從哪兒開始呢。我握緊方向盤,右手慌亂地摸著打火機,摸了好久都找不到。思瑤把打火機往我腿上甩過來,火苗在潮濕的車裏哢嚓一聲亮起來,悠遠蒼涼。

簡意澄。對,簡意澄。我盯著手裏火機上黑人哥們兒誇張大笑的臉。我的時間消耗在找東西,費盡全力地整理被自己弄亂的筆記,對著手機照片來辨認身邊的人上。但我不會忘記簡意澄,我的朋友。他是個基佬,因為這個,別人不喜歡他,他只有我。

雨水滲進來,打濕我半邊衣服。我把煙頭彈出去,順著雨水畫出一個絕妙的弧度。幾個醉醺醺的黑人從一片住宅區裏走出來,亞洲小哥們兒站在小區門口的彩旗下搔首弄姿。前面一輛沃爾沃吱呀一聲踩下刹車,對路人比出中指。

“他們這些人在這裏幹什麽,影響交通。”我問思瑤。其實我只是想弄出點聲音而已。

“前幾天的案子。”思瑤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雙眼平靜無神,看向前面很遠的地方,“現在語言班的亞洲小哥們兒每天都不老實,成群結隊地到黑人住宅區裏散步,想拿免費綠卡。”

我偏過頭去看著她。她在我的記憶裏永遠是那個樣子,恍恍惚惚,臉色青白,披著大外套好像是一個一字一句詛咒敵人部落的女巫。聽別人說她曾經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症,回國休養了好長一段時間——她以前是個漂亮姑娘。不過我想象不到她漂亮的時候,這件事可能只是我記憶的誤差。“你在懷疑她吧。”思瑤低下頭去,一邊玩弄著衣服上的繩子一邊補上兩個字,“蘇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