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不會遇見你(第4/20頁)

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沉默了,我看著她在畫板上淋出那種狂風暴雨將至之前的色彩,“我平時看他們那些人,都是平面的,”蘇鹿一邊兇狠地潑上暴風雨一樣水汪汪的紅,一面漫不經心地和我說話,“就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對我講了那些半真半假的前半生之後,我才覺得他們都是立體的,都是和我一樣的,活生生的人,我能感覺到他們的心跳和呼吸,我覺得無論是誰,在某一刻至少都是真誠的——”

“蘇鹿你在畫什麽啊?”我站起身來,沒出息地走到她旁邊去,我總是這樣,害怕這種徹底的,荒涼的沉默。我看到她畫上油紙一樣淒涼的老月亮,黑暗裏用力地擺動著纖細腰條的柳枝——當然這都不是重要的,她畫的是戲台,被風吹雨打之後破敗肮臟的戲台,用灰金色的重墨勾著邊,好像真有什麽傳奇的角兒在上面站過似的,整幅畫都有一種呼之欲出的,山雨欲來的氣息,她畫山雨用的是天上被水潤開的紅色,那種即將到來的,氣勢磅礴的危險就像是一只暴戾的猛獸一樣,懶洋洋地伸出舌頭來,舔著刀尖上的血。我看見這幅畫的時候,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這幅畫是送給簡意澄的,”她笑盈盈地把筆放在地上晾幹,每當她喝了酒的時候,總有這種看上去很迷醉的笑,“它叫《霸王別姬》,還記得程蝶衣嗎?”

簡意澄是冬天來的新生裏一個著名的小GAY,喜歡了一大堆男人都被連諷刺帶罵地拒絕,最後一次還被人把表白的記錄貼到網上。剛剛還在蘇鹿家樓下歇斯底裏地講著胡話,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動人。

蘇鹿喜歡聽別人的故事。我們從來沒聽過她自己的故事,她總是把那些故事用桀驁的色彩記錄下來,有的時候我覺得她好像遊離在時光之外似的,藝術家啊,我感嘆著。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的這種氣質到底是真誠還是故作玄虛的面紗。

“林家鴻你不懂藝術,”她整個臉像是海棠花一樣嬌醉,笑嘻嘻地看著我,“你這就是在為你不懂藝術找借口。”

“那群神經病,不是自戀就是變態,我幹嗎要懂。”我長長地打了個哈欠,“你還別說,我這輩子就讀過三本小說,一本是《三國演義》,一本是《我的大學》,全都是我們班那更年期的老妖婆班主任逼著我讀的,還有剩下的一本,我都不好意思說——”

“你不是把語文書也算上了吧,”她夢囈一般地回答我,迷迷糊糊地扯著床單上開裂的線。

“不是,是《泡沫之夏》——”我感覺到我的臉漲紅了,好像小的時候黑絲襪錫紙頭的非主流照片被人翻了出來,然後為自己辯解道,“那是我當時的女朋友逼著我看的,看了第一本,我第二天就死活把三本都還給她了,我就他媽覺得那種東西簡直就是浪費木材。”

“那本書不就講了一群大老爺們兒整天圍著一個女人,整天紫薇、爾康的。不像話。”蘇鹿半睜著眼睛。“不過話說回來,你居然有女朋友。我還以為你們學軟件工程的都是那些年,我們班上沒有女孩呢。”

“這,我也不是從生出來就開始學軟件工程的嗎。”我尷尬地摸了摸頭發,每次我尷尬的時候總會有這個動作,我覺得讓我自己看起來很幼稚。“高中有個談了三年的,前兩天才分手了,她說我距離太遠,她沒有安全感。”

我想蘇鹿一定是沒跟上我的話題,一直不管不顧地往下說,“其實我最討厭那些青春片了,每次拍出來都是藍天白雲青草地,有個白衣服長頭發和小龍女似的姑娘被一大群毛頭小子暗戀,對,這姑娘還得是學跳舞的,好像高中除了談情說愛就沒別的一樣,×,你們上高中的時候不寫作業啊,不被數學折磨得昏天暗地啊,老師不都一邊等著學生對她山呼萬歲一邊挑動群眾鬥群眾嗎?還港台腔地互相罵笨蛋,大笨蛋,哪來這麽小清新的事兒啊,都是傻×,大傻×——”我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她像個兄弟一樣一臉認真地搭上我的肩膀,在燈光下看著我,“鴻爺你說是不是,你說我們小的時候哪有你是風兒我是沙,都是你是孫子我是兒。”我成功地又一次被她嚴肅的表情逗笑了。她總有這個本事,坦蕩得讓你覺得她是你的一個知己,就算燈光和酒精調出完美的曖昧氣氛,也能讓你一點想法也沒有。

像她這種真正胸無城府的漂亮女人,威力就像是個開著保時捷卻從來沒泡過妹子的富二代,可想而知的會在以後的日子裏遇到接連不斷的壞男人。但我在這些能從市政府到警察局首尾相接繞一圈兒的男人裏挑出來幾個稍微不那麽敗類的同類,當然也有和我同舟共濟的圍觀群眾,比如江琴。

【梁超和葉思瑤】,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