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

【梁超】,2014

第一次看到張伊澤的時候,我在抽煙,靠在門口,聽著樓下叮叮咚咚飛快跑上來的腳步聲。這個角落是屬於我的,我像個狙擊手一樣,能在別人看到我之前順利地看到別人,知己知彼,怡然自得。這要是個妹子就好了,我當時想。身材高挑的妹子,長發披肩,眉眼像剛淋了雨的茉莉花。

張伊澤風風火火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還在想著妹子,沒注意到他。“簡意澄在嗎?”他氣喘籲籲地指了指我背後的門,我忙不叠地側身為他讓了一條通道。這不是個妹子,是妹子喜歡的那種玩意兒,黃頭發,打扮精致,水汪汪的眼睛雲蒸霞蔚,生得粉面朱唇像是個演旦角兒的戲子——簡單地說,半男不女的。

“哎喲大少爺你可終於來了,還以為你被那個姓葉的小妞兒因愛生恨把臉給啃了,我們還想去營救你呢。快坐這兒坐這兒,我們打牌正好三缺一——”屋裏又是一陣吵嚷,燈火通明,不知道誰出來把他迎了進去。一口煙還沒吸到肺裏就嗆住了,我有點兒失望,把煙頭掐滅在樓梯的柵欄上,啪一下彈下去,動作不錯,可惜沒人欣賞。從這兒望出去,外面漆黑一團,一個個粗制濫造的小房子裏亮著燈,這是個星期五的晚上,整個小區就像個大蜂巢,工蜂,雄蜂,蜂王,都嗡嗡亂飛,無頭無緒,尋尋覓覓,各司其職,采集,釀造,交配,保巢攻敵。滿世界都是這些噴著香水和發膠打扮得像非主流韓國人的娘娘腔,和穿著黑絲,化著一模一樣的妝,提著一模一樣的LV包的女人,一起模仿著港台口音。但人們一般不這麽稱呼他們,這些蜜蜂,人們叫他們“高富帥”和“白富美”。

現在轉過身,打開門,一團熱烘烘的氣息就會撲面而來,房間裏永遠都是這樣,推杯換盞,其樂融融,打著牌,幾只手揉面團兒一樣揉著麻將,手上戴著蒂凡尼的戒指,卡地亞的手鐲,被頭頂上的燈照出圓潤的光,幾只手各不服輸,暗自較勁兒。稀裏嘩啦的聲音,細細碎碎把時間磨過去,牌桌上煙霧繚繞,從古至今都是這樣,民國的時候是翡翠鐲子,粉鉆戒指。窗外零零落落的雨就是一百年來永不停歇的戲台子布景,這廂風雲湧起,那廂桃花落地,牌桌上的鏗鏗鏘鏘,就是青鸞劍偃月刀相互招架。胡琴拉起來了,打著板兒是西皮或者二黃,花旦們從來都是羽翎廣袖銅錢妝,生角兒清一色的面若傅粉唇若塗朱。從古至今都是這樣,這桌麻將搓了100多年,從來沒有搓完過。我抹了把欄杆上的雨,抹到一手泥水灰塵,想起來好久沒有見到瑪麗蓮了。

我把兩個手合到一起搓了搓,忽然想起了初中學的那麽一篇課文,是篇戲劇,名叫《日出》,裏面有一銀行襄理叫李石清,一個勁兒地讓老婆和上司的家眷打麻將,陪局,幫人點炮,一晚下來便是全家一個月的生活費。初中時候看這篇課文兒,讀不出辛酸,滿腦子就想著這貨是一傻×。我琢磨著現在屋裏的人也覺得我是一傻×。點兒背的人,像簡意澄,林家鴻,一晚上輸個150美元,玩兒得還不盡興,對我來說那就是我十天的生活費,一邊玩兒一邊想著下面十天怎麽吃泡面活下去,看著他們越笑我輸得越幹凈。那些人買輛車,三四萬美元揮手撒出去,那是我爸不吃不喝三年的工資,他現在還在中國開一破尼桑,2002年的,我們家一共就這麽一輛車。

自己在家的時候,我一個通宵一個通宵地泡在李毅吧,買一聽99美分的飲料,一包6塊錢的印第安煙,不回復,只看帖,煙抽著刮嗓子,但這是美國最便宜的煙了,還長,一枝能抽好久,我也沒辦法。每次看到有人回復樓主好人,下輩子大美利堅,我看著四周的荒郊野外,英文標牌,就能找到一點屌絲可憐的平衡感。有時候看著看著太困了,打個哈欠,眼角有翔劃過。我一共只有四套衣服,兩套冬天,兩套夏天,換著穿,每天假裝黑人的嘻哈範兒。瑪麗蓮怎麽能喜歡上我這種屌絲呢。她是女神,九分,十分也不為過。你若安好,備胎到老。悶聲備大胎在別人那兒是個笑話,在我這兒,我連備胎都沒機會做。我有時候在蘇鹿家,瑪麗蓮從我身邊走過去,我不敢和她說話,假裝看著電腦屏幕,鼠標從上滑到下,借著眼角的余光看她一眼,她好像剛從關錦鵬的電影裏走下來,剛脫下旗袍,還沒來得及卸裝。她的目光好像絲綢一樣,掠過簡意澄,掠過江琴,掠過蘇鹿,流金著錦,把他們包裹起來。就是幾乎從來沒有注意到我。

簡意澄和顧驚雲常常給我打電話,讓我晚上出來玩兒,出去吃飯,喝酒,打牌,一次兩次我能找到理由推掉,三次,四次,再推就該被人說不夠義氣了,再者說,在這地方不和他們玩兒我又能和誰玩兒呢,一起上課的美國人放學,回家,從來都不正眼看我。也不看他們其他的人。於是在這麽個荒山野嶺裏,這些留學生都聚在一起,燒錢點火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