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蘇鹿】,2014

我終於想起來這麽多年一直讓我驚懼,害怕,以噩夢的形式纏繞著我的是什麽。那是我的初中。這個畫面,我只揭開了一角,它就在我面前氣勢磅礴地展開。像一幅車馬縱橫的古代集市,卷末藏著一把兇惡的匕首。

那座學校曾經宏偉過,壯闊過,現在在我的夢裏變成了一片廢墟。就在看到徐欣那座遊樂場的背後。課堂上的白熾燈微微閃動,像個電視劇裏被日本人包圍的發報員一樣,提醒同志們快撤退,汗如雨下的敲著信號,三長一短,兩短一長,骨節一段段地敲碎,烏塗塗的邊緣是它滲在鍵盤上的血。教室裏的老師和同學像所有電視劇裏的主角一樣毫無察覺,“白熾燈用久了會發黑是為什麽?”所有人用愉快的音色瘋狂地叫喊。“因為鎢會升華蒸發——”

在夢裏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清澈見底的,天空藍得發亮,白樺樹的枝幹發瘋似的長到雲端去——這是個冬天吧,夢裏的我好奇地打量著,然後上課鈴聲清脆而單調地響起來。我害怕上課晚了要罰站,發瘋似的往樓上跑。暖氣片裏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我一回頭,從窗戶裏看到操場上有那麽一個人。穿著我一直害怕的那種松松垮垮的,難看的校服,一下一下地拍著籃球。陽光孤獨地灑在操場上,拍籃球的聲音顯得無比空曠。“蘇鹿,”初中老師叫我名字的聲音都是陰陽怪氣,七扭八歪的,“你看看你考的什麽分,還有臉回來,趕緊出去站著!”

我很想把她手中的卷紙撕成一條條喂進她鮮艷的兩片紅唇後。但我最終沒這麽做。我看到教室裏埋頭刷刷寫著卷紙的同學,他們的臉極為相似,從細微之處可以辨別出每個人。小時候和我一起打鬧的阿晴,校籃球隊的高鷗,梁超,夏北蘆,好久沒見面的思瑤,甚至還有瑪麗蓮。她嫵媚地坐成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角度,臉上還化著妝,毫不擔心我們的班主任把她拖出去毆打。

站在這個壓抑的教室前面讓我有種巨大的恐慌,於是我順著光線來源的出口跑出去,那是我們學校常常引以為傲的連廊。我的腳拍打在大理石冰冷的地面上,然後慢慢地停了下來。“全國中學生第二套廣播體操,時代在召喚——!”所有的喇叭都傳來了這個怪異的,金屬似的聲音。空氣被劃破了,陽光像水銀一樣歇斯底裏地瀉下來。我面前的窗戶臟兮兮的,這種汙濁被太陽光一照,竟然有了些柔軟的味道,就像輕輕鋪上來的蜜糖。

操場上仍然空空蕩蕩。那個孤獨的人抱起籃球,我看到了她擡起頭的,茫然的臉。“江琴——!”我朝著她不管不顧地大喊,鋒利的氣流從我的胸腔裏湧上來,“江琴!上課了!”

這夢的後半段全被簡意澄碩大的臉遮住了。一個戴著花紅柳綠的帽子圍巾打扮得和冰激淩一樣的頭顱在我夢裏到處晃來晃去,簡直影響公眾視聽阻礙社會發展。

我擡起手來,揉揉眼睛,發現簡意澄就坐在我桌子邊那張椅子上,帽子圍巾戴得齊齊整整。這讓我更加確定他出現在我的夢裏不是因為什麽別的原因——比如說我發了神經忽然開始想念他。

“我這兒亂七八糟的。”我遲疑地環視著一地速寫紙的房間,然後往被子裏縮了縮,“你今天怎麽沒去跟伊澤他們一起玩耍呀?”

“張伊澤在辦綠卡。”簡意澄臉上浮現出了那種揶揄的笑意,恰到好處,一閃而過。“多年的夢想終於實現了,哪兒有空和我一起玩耍。”

“他家移民啦?”我的手指深深地纏繞在蓬亂的頭發裏面,看上去可能比林夢溪還像算命的神婆。“之前沒聽說過啊。”

前兩天簡意澄和張伊澤剛分了手,立刻傍上了那個在自助餐館裏和他眉來眼去的小老板。小老板是南方偷渡來的,今年36歲,孩子一大堆。從我們這小區搬出去那天,餐館老板叫了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外加店裏的十來個小工。簡意澄站在大路中央指手畫腳,揚眉吐氣。

“誰知道。”簡意澄撓撓頭。“黑人大哥送的也說不定。對了,生日快樂。”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他一直掛在手指上的塑料袋是幹什麽用的。他用兩個手指從塑料袋裏捏出一朵玫瑰花,看起來好像是從公款吃喝的龍蝦旁邊偷來的。包裝紙外面還裹著一小截車裏綁吉祥物用的紅繩。

“今天不是我生日啊——”我把眼睛從那截紅繩上移開。“我生日還有20多天,我是雙魚座。”

這話說得也非常讓人尷尬。好像非得和水瓶座劃清界限似的。

“這……”暖氣開得太大。簡意澄的臉被蒸得通紅通紅。他把臉轉到暖氣那個方向仔細地研究,“抱歉,記錯了。”他被蒸得和壽桃一樣的臉上仍然掛著點微笑,眼神裏滿是浮華的泡沫,好像生來就被擺在洗手間五顏六色的香水和洗手液中間。“那……那我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