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5/15頁)

陽光孤獨地灑下來,照得我眯起眼睛。我靠在舷窗上,頓覺日子悠長而美好。小時候外婆對我說,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我每次都在想,飛機溫柔地穿過天空的時候,地上會不會已經過了百年千年,有人垂垂老矣,有人死去,萬物消亡,滄海桑田。

我這樣想的時候,林家鴻就會不識趣地過來煞風景。他最近喜歡說的一句話是“觀今夜天象,知天下大事”。空虛的女人穿絲襪,寂寞的男人三國殺。我看他是打三國殺打多了,索性給他起了個名字叫作“妖道”。他此時以為我睡著了,在一旁嘟囔著,“你怎麽又睡了,看你印堂發黑——”

“叫醒我要口令。”我半眯起眼睛。

“——妖道。”我能想象到他一副無奈的表情。

“聰明。”我關上舷窗,飛機裏就立刻變得黯淡了,墻壁上被照射出一個個搖晃的光圈。我打開那盒從機場上買來的意大利面,“我看你就是三國殺總贏不了我,怨念太重。”林家鴻肯定地說。

“滾蛋。”我頭也不擡地繼續吃。

一提起這個他就莫名其妙地得意揚揚起來,“實力挑戰經典,王者絕非偶然。蘇爺,你和我單挑還是too young——”

“腦殘。”

“——你就不能多說幾個字?”

“腦殘非主流。”

然後我們開打,打完我繼續消滅那盒難吃的意大利面。

我們踏上洛杉磯的那一天風很大,棕櫚樹鋪天蓋地,陽光猛烈到把整個城市變成了曝光過度的膠卷。四處都是忙忙碌碌的行人,西班牙語、俄語、德語,北京話、粵語,夏天曬在皮膚上,像是海邊的砂石一樣粗礪。空氣裏椒鹽烤蝦的味道,熟到快要腐爛的熱帶水果味、烤煙味、遊泳池裏的消毒水味、賭場裏新鮮鈔票的味道,不分彼此,藕斷絲連。我站在酒店的陽台上,江琴靠在一張床上揉著眼睛。樓下彈吉他的流浪藝人唱著悠閑懶散的美國小調,你要經過蒼老才會顯得更加年輕,你要經過寒冷才會知道春和景明。

酒店的陽台是互相連通的,所以我能看到梁超從兩個房間以外高大的花盆後面走出來。他戴著棒球帽,打扮懶散,眯著眼睛打著哈欠,好像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流浪歌手,或者是一個最討厭寫詩的詩人。“嘿,”他揉了揉眼睛,朝著我懶懶地微笑著,“你也出來曬太陽?”

“嗯,”透過仲夏的太陽,我看著他。別人告訴我他有點健忘,他的眼睛混沌不清。我總覺得歲月善意的為他掩蓋了很多事情。有時候我有點羨慕他。

“我以前見過你。”他扶著欄杆,往下看著加州流動的車水馬龍,說這話的時候好像在沉思。

“你每天都能見到我。”我覺得他這句話是句無聊的廢話。

“我是說你還沒剪頭發的時候,我在學校裏見過你。我記得那時候你挺漂亮的,後來你剪了頭發,他們都說你是T,”他背對著我,棒球帽的帽檐沖著我,是個什麽球隊的標志,我不認識。“我覺得如果你是T,就是我見過最漂亮的T了。”他的尾音被潮熱的風吹散在空氣裏。

“哈哈,是嗎?”我笑一笑,只是因為覺得他說T的那部分很有趣。但是他這段話已經對我說過至少五次了。別人告訴我他有點健忘。我迎著整個洛杉磯的風,試圖把欄杆上的一塊凹凸不平的疤痕抹平。“如果你是受,大概也是個漂亮的受。”

他轉過身來,朝我吐了吐舌頭,“Shit,我才不是。”接著他眨眨眼,“告訴你個秘密,張伊澤是——”

“那正好,你們收拾收拾在一起算了。”

“不是吧,就這麽希望我搞基。”他孩子氣地反駁道,“我才不會看上張伊澤。如果你是個男的,我倒會考慮一下搞基,可惜你是個T,只喜歡女的。”

“誰告訴你的?”我饒有興味地問他。

“我也忘記了,好像是簡意澄。”他有些迷茫地撓了撓頭。“不過無論你是不是T,都是我的好兄弟對吧。”

“簡意澄?開什麽玩笑。”我覺得這場對話已經變得不太好玩了。“他為什麽要和你說這個?”

“沒開玩笑。”梁超胸有成竹地看著我微笑著。我從來不了解他。他年紀比我大,從南方來,比我晚一屆,這些是我所知僅有的關於他的事。我能感覺到笑容從我臉上漸漸地消失了。我身後的陽台門嘩啦一下被打開了,光線刺眼的落在陽台上,空調的冷風吹得我兩鬢生涼。江琴從房間裏走出來,興致勃勃地招呼我們一起下樓吃烤大蝦。

【梁超】,2014

我曾經想要一部單反。那時候我17歲,和蘇鹿一樣大。年齡真是小,甚至覺得一部iPhone,一個單反,就能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人,生活裏就能充滿了文藝範兒——海浪,遠方,銅版紙的照片,音樂,咖啡館和為賦新詞強說出來的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