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諸位也去平安街?”袖口絲線磨破的‘乞丐’書生上前,認真端詳著面前這群玉冠潔衣的同窗,嘖嘖搖頭,“怕是不妥。”

兩刻鐘後,籮筐木板雜物遮擋的小巷子裏,眾人各自整理著身上破洞漏風的衣衫,順勢將脫下的衣衫藏好,佩戴玉時,臉上閃過掙紮,和前邊望風的人道,“既著舊衣就無須佩玉了吧。”古人說以人為鏡能正衣冠,而他們以人為鏡則不倫不類,望著手心最喜歡的玉,像燙手山芋似的,如何都不想佩戴。

“咱們已經穿得這麽簡陋寒磣,如果連佩玉的習慣都丟掉,同那鄉野淺陋書生有什麽區別?”說話的人撣了撣衣襟的灰,頭顱高昂,神色頗為倨傲。

換作往常,少不得要誇他眉眼飛揚,有睥睨天下之勢,而如今,怎麽看怎麽像街頭巷尾愛吹牛的老光棍,剛換上舊衣的白面書生們連連嘆氣,怎麽也是書院的風流才子,竟淪落到了這步田地,真真是世風日下啊,罷了,別扭地佩戴上玉,長嘆道,“走吧。”

今日的平安街尤為熱鬧,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攤販們的吃食早就賣完了,都舍不得收攤離去,老老實實在街邊圍著,若有讀書人來,他們就默默地往後邊退,有那脾氣不好的喝斥他們走遠點,幾人也不惱,陪著笑臉站去邊上,靜靜地等著,譚老爺博學多才,講學生動有趣,他們聽得毫不費力,不知哪日起,每每譚老爺講學,他們就站在邊上聽,受益良多。

他們天天早出晚歸,甚少過問家裏的事,更不懂言傳身教為何意,聽了譚老爺講學就明白了,因此隔幾日就會早點收攤回家陪孩子。

不得不說,孩子們較以往乖巧體貼許多,厭學的毛病也改了,揚言要好好讀書,將來讓我做享福呢。

霎時,人群驟然安靜,書鋪外的台階上,譚盛禮捧著書,今日講的是《孝經》,讀書人耳熟能詳的故事,譚盛禮選的是民間故事,故事不復雜,揭示的道理也簡單,這篇文章在場的讀書人啟蒙後就讀過了,兒時讀的文章記憶深刻,如今聽譚盛禮重新講這篇文章竟有新的認識,而且經過譚盛禮分析,引出諸多《論語》文章,其意相近,內容不同,譚盛禮融會貫通,隨便聽聽都是篇策論好文。

陽光照著,屋檐的燕子攜蟲回巢,引得幾只小燕子嘰嘰叫了兩聲,輕風拂過,周圍安安靜靜的,譚盛禮的聲音就這麽傳來,輕輕潤潤的嗓音,如夫子的嚴厲大相徑庭,然而沒人打瞌睡,俱挺直脊背,屏氣細聽。

整條街都靜悄悄的,周圍住著的老人們也忍不住來湊熱鬧,他們耳背,聽不真切,但看眾人認真專注只覺得心情好……

譚盛禮講了兩篇文章,用了半個時辰,旁征博引,提到類似的文章不下二十篇,句句精辟,用詞恰到好處,聽在攤販們的耳朵裏那是妙語連珠道理深刻,而聽在讀書人耳朵裏只覺得酣暢淋漓。有那偷偷握筆記錄的,到後邊聽得入神,筆墨浸透紙都不曾察覺。

文章講完了卻不曾有人起身離開,後到的綿州書院眾學生聽了小截內容,望著人群裏面露沉思的同窗,只覺得莫名奇妙,他高舉手裏幾兩銀子買來的文章,“譚老爺,學生有問題請教。”

寂靜的長街,這句話仿佛尖銳的嘶鳴,眾人齊齊望向說話的少年,待看清他手捧著精美封皮的文章,衣衫卻極為簡陋,角落裏的攤販們你看我我看你笑得毫不含蓄:這個人,看裝扮就是綿州書院的。

眾所周知,譚盛禮的文章在平安書鋪有賣,但裝訂簡單,價格低廉,唯有那喜好華麗唯利是圖的雲尖書鋪愛用這種封皮,買其他書鋪的文章來請教譚老爺,綿州書院強調的尊師重道哪兒去了?

譚盛禮坐在台階上,溫和的五官沐浴在暖陽下,仿佛鍍了層金光,他頷首,“請說。”

少年頷背走向譚盛禮,彎腰作揖,他的問題很簡單,“聽聞譚老爺學問博大精深,為人仁德寬厚,既無心入書院為師,如何又在這喧鬧之地開設講堂,行徑前後矛盾,表裏不一,乃君子所為嗎?”他身上穿的衣服是問街邊攤販買的,這會渾身瘙癢,難受非常,心裏不由得抱怨譚盛禮來事,直接去綿州書院多好,非得在大庭廣眾顯擺自己的學識,才學和品德不可同日而語,譚盛禮即使再受人推崇,他也喜歡不起來!

然而,注意周圍人或目光不善或面露鄙夷的望著自己,情緒不盡相同,他身上實在癢得難受,略有不耐地拱手作揖,“還請譚老爺解惑。”

“這位兄台……”不等譚盛禮開口,有人搶先出聲,“你是綿州書院的學生吧。”

少年嘴角微抽,下意識地看自己穿著,不點頭也不搖頭。

“綿州書院聞名西南,外州來求學的學生亦不在少數,我知道你們個個才華橫溢非我能比,但人各有志,誰說譚老爺不去書院就不能開講了?”說話的是個秀才,就住在後邊街的巷子裏,以前嫌平安街晦氣,避之不及,如今天天來,恨不得直接住在書鋪裏,譚盛禮講學,受益的是他們這種家境貧寒交不起束脩的人,與綿州書院的舉人老爺志向不同,何須捧高踩低抹黑譚老爺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