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四章

馬車早已候在了宮門口,孫海平看程昶一身染血地走過來,膽顫心驚地問:“小王爺,回、回王府嗎?”

天際還余最後一縷霞光,程昶格外沉靜地望了一眼,“去望山居吧。”

望山居距綏宮一個來時辰行程,程昶到了望山居,一言不發地往山上走。

扶風齋外有個露台,時值中夜,飛瀑之水直沖下來,澆灑在露台邊,濺起點點水星子。

望山居的林掌事知道小王爺喜歡此處,趁著這幾日早已把扶風齋收拾妥當,露台上擺了石桌與竹榻,裏處屋間還掛著紗幔。

程昶在石桌旁坐下,問:“有酒嗎?”

“有、有。”林掌事應道,即刻命人搬來數壇上好的陳釀。

程昶道:“你們下去吧。”

他拿起一壇酒,對著壇口飲下一口。

一股灼烈入喉,辛辣裏帶著一絲甘,還沒怎麽嘗出滋味就下腹了。

程昶只好又飲一口。

他其實是不嗜酒的,前生有先心,不能碰酒,穿來這裏後,時時命懸一線,偶爾宮宴上淺酌一二,卻也是見好就停。

都說酒能至人醉生夢死。

可他一口接著一口飲下去,腹中燒灼不堪,卻越吃越清醒。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他的手上算不算沾了血,算不算臟了。

但他有些明白自己是怎麽回事了。

程昶想把自己關在這裏,不再去見任何人。

直到所有怒火和恨欲都平息。

“三公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喚。

程昶握著酒壇的手頓了頓。

自從他被封了王世子,宮中的人當著他的面,都會稱一聲“殿下”,只有她還固執地喊“三公子”,仿佛這樣就能不一樣似的。

雲浠站在帳幔邊看著程昶。

她是在入夜時分聽說大理寺出事了的。

琮親王府的王世子殿下逼死了禦史中丞,宮中一時人人自危。

她趕回宮裏,禦史台的小吏告訴她:“殿下身邊的廝役留話說殿下去了城西望山居,將軍若得閑,便去看看吧。”

雲浠從未見過這樣的程昶,無助到形單影只。

雙手握緊酒壇,仿佛那是什麽靈丹妙藥。

她走過去,在他膝邊蹲下身,覆住他握著酒壇的手:“三公子怎麽飲酒了?”

她的手清涼如雪,他垂眸看著她,半晌,說:“柴屏死了。”

“我知道。”

他又說:“我逼死的。”

他的語氣極蒼涼。

雲浠聽得心間微微一疼,仰頭望著他:“不是的,與三公子無關。”

程昶的嘴角彎了彎,想笑,卻沒笑出來。

他問:“你怎麽過來了?”

雲浠道:“我擔心三公子。”

她的臉龐清透,脖頸一段雪膚一看就是寒涼的,不像他,喝酒喝出一身難以抑制的烈火。

酒沒讓他醉,看到她,他卻有些醉了。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伸手撫上她的頰邊,慢慢摩挲:“阿汀,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很喜歡你。”

“從很早以前,在我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很喜歡你……”

他的語氣誘人,充斥著蠱惑的意味。

可是這麽深情的話,被他說出來,卻是仿徨無力的。

程昶問:“阿汀,我能不能……和你……”

他語焉不詳,可是雲浠聽明白了。

她在他眼裏看到了一絲灼火,溫柔水色裏浮沉著的欲|念。

程昶輕聲又問:“好不好?”

雲浠沒應聲,她伸出雙手撫上他的臉龐,慢慢湊近,很輕地在他的唇角落下一吻,然後迎上他的目光。

程昶也看著她,忽然笑了。

笑意在夜色裏蕩開,融進他目色裏的波濤,掀起幾分藏在深處的乖戾。

他勾手攬過她的後頸,俯下臉。

心中欲海如浪如潮,澎湃而洶湧。

事到如今,他終於明白了。

他初來這裏時,以為是自己融不進這個世界,所以才異常寡淡冷漠。

其實不是。

他仿佛是個神魂殘損的人,在時空的遊蕩裏丟了情失了欲。

以至於悲喜不能與這個世間相通。

直到落崖後歸來,才找回了他的情。

所以當初在白雲寺,他被人追殺至絕境,心臟疼痛窒息,還要在崖邊反復摸索找尋著她送他的平安符。

是情已生根卻不自知。

他在她的唇齒間反復流連。

陳釀甘冽,卻不及她萬分之一醉人。

這種如霜似雪的滋味,讓人瘋狂,也讓人平息。

他稍微松開她,忽然將她打橫抱起來,放在一旁的竹榻上,然後欺身而上,撐在她上方看著她。

他仿佛遺留了一魂一魄在另一個人世。

直至兩世相通,他自烈火裏歸來,才尋回了他的欲念。

他看著她,目光冷峭,眼底卻漸漸染上猩紅。

這是五感在他身體深處復蘇的感覺。

他的情意,他的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