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六章

山間風起雲湧,夜色被焚灼的烈火、糾纏的兵戈攪得支離破碎。

前方雲浠已然帶兵與懷集將軍的人馬廝殺在一起,宿台上前拽住程昶,勸道:“殿下,我們快走吧……”

“放開!”程昶掙脫開他的手,拼命地往沙場的方向走去。

可惜前路已被烈火阻絕,視野亦被兵火殘影侵襲,他甚至已看不清雲浠究竟在哪裏。

“阿汀、阿汀……”他只能不斷地念著她的小字,然後急於從這一山火海裏越過去。

他也不知道他過去能幹什麽,能幫上她什麽,但他就是想陪在她身邊,他覺得自己不能拋下她。

心上焦急如焚如煉,更遠處,似還有更多的敵兵朝這裏集結而來。

銀甲如海潮湧向雲浠的一刻,程昶忽覺得後悔,非常非常的後悔。

若早知如此,早知會牽連她,他就不這麽執著了。

不執著於公道,不執著於復仇,不執著於讓所有害他的人血債血償。

哪怕深陷絕境,再度生死數回又怎麽樣呢?哪怕不能復生,淪落陰司鬼域又怎麽樣呢?

只要她可以好好活著。

阿汀不知道,他不僅僅在這個世界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他其實也是伶仃一人的。

他疾病纏身,一顆心要依靠機器才能規律跳動,每一日都活在生死邊緣,無人願意長久地陪在他身邊。

在那個繁華,美好,又冷漠的時空,除了骨血至親,所有的付出都精打細算,沒有人會為誰舍命。

所以經歷了兩世啊,他才遇上這麽一個她。

他不能失去她。

行軍聲愈來愈近,山的另一面響起集結的角聲,下一刻,懷集的軍中也有人吹響號角來呼應即將到來的兵馬。

陵王在平南山中一共有七位將軍,除了已經在場的宣武與懷集,無論誰在這個時候帶兵到來,對雲浠而言都是絕境。

宿台聽到這角聲,連忙上前拉住程昶:“殿下,快走吧!”

羅伏也道:“殿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明威將軍為您已然搏了命,您若留下,她豈不枉死?”

“你們放開!”程昶喝道,聽得“枉死”二字,他的眼底竟浮現出猩紅的血絲,啞著聲道,“她若死了,我就與她一起死。”

“轟隆”一聲,眼前的觀音閣經不住烈火焚燒,終於坍塌陷落。

這座殿閣本來是浸在一片火海裏的,眼下坍塌,與地上梁木陷落在一處,落下的火與地上的火相互糾纏,居然有抗衡之意,彼此吞噬纏鬥,一瞬間,火勢竟退去不少。

程昶找準這個時機,跌跌撞撞地爬上殘閣,往雲浠那邊奔去。

然而火勢雖退,並未熄滅,火舌在纏鬥之間慢慢融合在一起,轉而燒得更烈。

程昶置身於一片火海之中,他不知道周遭有多少人在勸自己攔自己,更不知道自己的衣袍與袖擺是否已被烈火燎著了,周身不是不疼的,他卻似瘋了一般,眼前只有亂兵之中那一片紅色衣袂。

恍惚間,他像是聽到驚雷的轟鳴聲,山中風聲呼嘯盤桓,仿佛有蒼龍之威,可下一刻,這些如天祇般的聲響又被烈火的焚灼聲兵戈的纏鬥與碰撞取而代之,把他的神志拽回如煉獄一般的現實裏。

但是程昶想,縱是此間煉獄,他也是要過去與她一起的。

真是可笑,他這麽一個疏離的,冷漠的現代人,終有一天,也會為了一個人不顧生死豁出性命。

可是她待他深情厚誼,他都知道。

此間真意飽受烈火亂兵提煉,化作應運天地,萬物唯一,只有死生不棄,才能不負她的深情。

行軍之聲迫近,山端已然出現數列身著銀甲的將士,雲浠擡目看了一眼,單是手持弓箭的便有近萬之眾。

她不知道程昶沒走,一心想為他多爭取些時間,紅纓槍往後一收,高喝一聲:“換陣!”

帶著殘存的兵馬,重新聚成方陣。

這樣的方陣沒什麽講究,大約就是以血軀為壁,阻絕去路。

反正他們陷在這樣的亂兵裏,早已活不成了。

懷集沒想到他帶著數萬人,竟然與區區兩千兵馬廝殺了如此之久,見援軍已到,立刻命前方營排成突襲之勢,朝雲浠這裏撲殺過來。

雲浠閉了閉眼,雖然不懼,也知道到此為止了。

但她身為主帥,若臨陣退縮,豈不讓將士們笑話?她不驚不亂,見敵將撲襲而來,當先一個提槍而上。

與此同時,山端的弓箭手一齊張弓,對準雲浠的兵馬。

近萬弓箭手同時闊弦的聲音猶如深海裏低沉的蒼龍之吟,伴著隱隱雷鳴之怒,恍若刮在人的骨髓心上,身上不知被烈火焚灼了幾何,程昶陷在火海裏,眼角幾欲淌出血來,嘶聲大喊:“阿汀——”

就在這一刻,變故發生了。

近萬箭矢在離弦的一瞬忽然改變了方向,射向的竟是懷集部下的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