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雲影(第2/3頁)

我知她滿心委屈,現在哭一哭倒是好的,便沒去勸她,只站在她身後默默看著,她很快發現,又站起來跑到另一處坐下,繼續哭。我再跟過去,她也知道,這次只瞪了我一眼,沒再換地方。

她哭了許久,且是毫不顧忌姿容的小孩哭法,涕淚交流,又沒帶手絹,便引袖來拭,很快袖子濕了半截。待她又要拭鼻涕時,我走到她面前,彎腰伸手把自己幹凈的袖子送至她眼底。

她看看,也不客氣,拉起我袖口就擤了擤鼻子。

那鼻子拭得如此坦然,惹得我笑。

她“哼”了一聲,眼睛烏溜溜直瞪著我,問:“你幹嘛像個影子似的跟著我?”

“……我不是像影子,”我這樣回答她,並沒考慮多久,“我就是公主的影子。公主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她先是盯著我默默看半晌,再仰首望天,忽然雙眼一亮,跳起來跑到無花影樹陰的空曠處,並腿站直,雙手亦垂於身側,擡頭平視我,盡量保持不動,說:“你看地上!”

她身前身後一片金色陽光,並無陰影。原來現在日頭高照,恰逢正午,她以這種收縮的姿態直立,自然是幾乎看不見影子的。

“影子在哪裏?懷吉在哪裏?”她笑問。

我朝她微笑,並不回答。

“笨呀!”她為我下結論,隨即告訴我她認為合適的答案,“你可以這樣說:‘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裏。’”

她在陽光下天真無邪地笑著,並未留意到我彼時的震驚。我想她根本沒覺出這語意裏的曖昧,只是當一個事實來陳述,例如,雲朵浮於煙波上,楊花飄在宮墻裏。

帶公主回到儀鳳閣,她午後回房小憩,苗昭容召我去廳中,問我公主在後苑時的細節,我說了一些,至於“影子”一節,自然略過不提。

當時俞婕妤也在,聽後嘆道:“這回可真委屈公主了……苗姐姐你脾氣也忒好了,若換作是我,被張娘子這樣冤枉,恐怕是忍不住的,倒要反詰她一下:‘你懷疑我,我還懷疑你呢!自從你得寵以後,怎麽這宮裏新生的孩子沒一個長大的?’”

苗昭容笑笑,道:“難道她發瘋,咱們也跟她一般見識麽?話說回來,她也可憐,女兒生三個沒三個,心情自然好不了,話說得難聽點,我們也就暫且忍忍吧,犯不著這時候跟她爭辯。”

“心情不好就可以亂咬人了?”俞婕妤不以為然,又道:“我家崇慶沒了的時候,我可沒想到張口亂說她是被人害死的。”

崇慶公主是皇次女,俞婕妤所出,也是幼年夭折。

苗昭容聞言黯然道:“可不是麽,最興來薨時,我哭得多傷心,但也沒疑心是旁人下毒手……”

最興來是皇子豫王昕小字。苗昭容生皇子時,今上曾夢見神人相告“最興來”三字,故以此為皇子小名。豫王資質端碩,今上非常喜愛,可惜未過半年即薨,今上與苗昭容悲痛欲絕,至今念念不忘。

一提兒子,苗昭容泫然欲淚,俞婕妤忙陪笑道:“好好的,我說這些幹什麽?倒惹姐姐難過。”

苗昭容嘆道:“不關你事。我們姐妹同病相憐,說什麽彼此都明白,無須解釋。”

俞婕妤點頭稱是,感嘆道:“都是服侍官家的人,怎的差這麽遠?宮裏像她這樣囂張的主兒也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了。我就不明白,官家身邊有聰慧賢淑的大家閨秀,也有溫柔和順的小家碧玉,卻為何如今偏偏寵這麽個俳優出身的破落戶?雖說她是有幾分姿色,可又能美到天上去麽?”

張美人的身世我也曾聽人說過。她父親張堯封進士及第,但早卒,母親將她托付給張堯封的從兄張堯佐撫養。張堯佐後來要去蜀地做官,稱路途遙遠而不肯攜從弟的幾位孤兒孤女同行。張美人母親無以謀生,無奈之下將女兒賣給魏國大長公主家為歌舞伎,自己改適蹇氏,又生了個兒子。大長公主將張美人送入宮,納於禁中仙韶部。那時張美人年紀尚幼,宮人賈氏見了喜歡,便把她收做女兒來撫養。張美人做了幾年俳優,直到後來在章惠太後宮遇見今上。現在既有寵,今上與她都不再提這俳優生涯,對外聲稱她是先帝沈婕妤的養女,但宮中人自然不會忘記,私下常如俞婕妤這樣,稱她為“俳優出身的破落戶”。

“你入宮比我晚一些,早年的事可能不知道,這裏有個緣故。”苗昭容向俞婕妤解釋張氏得寵原因,“有次她跳舞給章惠太後看,太後覺得她生得可愛,便留她在身邊。官家小時為章惠太後撫育,對她極為孝順,成年後亦不忘晨昏定省。張娘子那時年紀小,比如今的徽柔大不了多少,有一天發現她養的小白兔死了,喉頭有傷,半身是血,她哭得死去活來,後來有人對她說,兔子可能是被老鼠咬死的,正巧那時有只小耗子從她腳邊跑過,她見了怒從心起,提著裙子滿地跑,一定要去把那小耗子踩死。官家此刻恰好進來,見這情景,從此便對她上了心,待她稍大些,便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