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觀音

秋和十五歲時,皇後讓她做了中宮司櫛內人,專掌皇後發飾妝容事宜。此前苗昭容曾告訴皇後秋和力勸她勿買珠寶之事,皇後感嘆:“我只知她愛讀國史,卻沒想到她還會顧及民生。六宮之中,有她這般見識的女子實不多見。”遂有了擢升之意。

“秋和這丫頭,將來一定會有出息。”苗昭容如此斷定。

公主聽見,問母親:“姐姐是說秋和日後可能會接替楚尚服,領尚服局事麽?”

苗昭容笑笑,未置可否。

我隱約猜到苗昭容所言“有出息”的意思,但覺得那未必是秋和的願望。

自那次送她回去之後,她亦待我如手足,有了幾分親近感,與我說的話逐漸多了起來。若來儀鳳閣,依舊是我送她出去。

得知她被遷為中宮內人那天,儀鳳閣中的人都向她道喜,她只是微笑,並沒有特別歡喜的表情。

我送她出門,她似有心事,低著頭,在宮墻兩側所植的槐樹下踏花而行,神思恍惚。我忍不住問她:“秋和,你有煩心之事?”

“哦,沒有。”她答,繼續走,步履輕緩,像是怕驚動了那一地落花。好一會兒後,才猶猶豫豫地停住,轉首問我:“懷吉,你可有心願?”

我一怔,沉默片刻,再這樣答:“看著公主無憂無慮地長大……如果這能算心願的話。”

這答案可能在她意料之外,她先盯著我看許久,最後溫柔地笑了:“當然,你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的。”

見她提起心願,我憶及今上的承諾,於是也問秋和:“那你的心願又是什麽呢?”

“去年七夕之後,很多人問過我,我一直沒回答。”秋和淺笑道。我立即覺得自己多事,何必問她這樣私密的問題。不想她竟然肯跟我說:“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出宮,總有一天,我會向官家請求,請他允許我出宮。”

我茫然問她:“你不喜歡留在宮裏?那為何不現在跟官家說?”

秋和不答,靜默地立在微風吹落的槐花雨中。須臾,仰首,半眯著眼,透過頭頂枝椏花穗看萬裏碧空,一層黃黃白白的花瓣自她漆紗冠子上簌簌飄下。

我見她神情專注,亦擡頭去看,但見天上有雁字成行,自宮城上方飛過。

“懷吉,崔公子……是否還在京中?”她吞吞吐吐地問,說完即低首垂目,滿面暈紅。

我頓時明了,她的願望跟崔白有關。

我坦言告訴她,自調入後省後,少有機會跟畫院的人聯系,實不知崔白近況,她便又問我可否代為打聽。我答應,問她:“你可有話要轉告他?”

她下意識地絞著衣袖一角,聲音輕如蚊鳴:“他上次送我的畫……那幅秋浦蓉賓圖……上面的大雁……請幫我問問他……那大雁……”

見她如此情形,再回憶秋浦蓉賓圖上細節,我這才想到,雁被稱為“德禽”,一夫一妻,配偶如逝其一,終身不再嫁娶。《儀禮·士昏禮》曰:“昏禮下達,納采用雁。”取其對配偶堅貞節義之意,以討陰陽往來,婦從夫隨的吉兆,故國朝婚姻禮俗,仍以雁為信物。崔白畫上有雙雁,以他那疏逸灑脫的性情來看,贈此畫給秋和,未必沒有暗示婚約的心思,至少,也是表明有意於她。

崔白容貌英俊,舉止大有才子氣,年輕女子傾心於他不足為奇。今觀秋和態度,顯然已對其情根深種,既打聽崔白行蹤,應是想找他問明-心意,若他確有求親之心,她是可以自請出宮,與他為偶的。

想明白了這層意思,我立即對秋和說:“我這就去找人問,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我先去畫院查到崔白當初留下的京中住址,又托張承照找可以出宮采辦物品的前省內侍去打聽,可惜後來張承照帶來的回音並不佳:崔白早已離京,說是要周遊天下名山大川以寫生作畫,無人知道他何時歸來。

我轉告秋和這結果,她自然是失望的,於是我忙向她承諾,一待崔白回來就與他聯系,秋和連聲說沒關系,“現在留在宮裏也好,我很喜歡擺弄這些花兒粉兒和香料,若出宮了,上哪裏找這許多去?”

這倒也不是托詞,看得出秋和是真愛做司飾的工作,我們覺得繁瑣無趣,她卻可以自得其樂。這也使她的等待顯得不是那麽枯燥而漫長,我樂觀地想。先在宮裏做幾年她想做的事,然後再走出皇城,嫁得如意郎君,在相夫教子中過完余生,秋和這樣善良的女孩應該有如此完美的生涯。

慶歷七年,十三團練與高滔滔姑娘年十六,今上與皇後談到二人幼年婚約戲言,顧及自己無子,很是感慨,遂提出官家為十三、皇後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於是宮中之人開始籌備這“天子娶婦,皇後嫁女”的大喜事。

高姑娘尚未行笄禮,既議妥婚事,便定於這年寒食前一日行禮。是日,皇後率執事宮嬪親臨高氏府第觀禮,公主本也想去,無奈此前著了涼,只得待在閣中養病,無事可做,十分煩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