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祈雨

不過半日,範姑娘的事已遍傳六宮。此前宮中養女多有為今上所納者,但那些都是先帝後妃收養的,在晚一輩的小姑娘中,按宮中傳聞說,範姑娘是第一個“得幸於上”的,故娘子們相互打探著消息,都在等著看皇後如何處理。

從觀稼殿歸來,皇後又恢復了那喜怒不形於色的國母常態,有條不紊地如常處理後宮事務,然後在晚宴上向今上描述高姑娘笄禮情景,再若無其事地提起範姑娘,說範姑娘年歲漸長,而她不再舍得讓養女出宮,故請今上把範姑娘收在身邊,以使她們無分離之虞。

一席話說得鎮定坦然,倒令今上有些尷尬,但最後還是順水推舟地“從其所請”。

於是皇後另撥閣分給範姑娘居住,閣中宮人增置不少,再與司宮令、尚宮等商議相關事宜,選擇吉日以待今上正式加封。

六宮嘩然,議論紛紛,關於此事緣由經過也演繹出許多版本,其中有種說法是,皇後收養範姑娘,本就欲以她分張美人之寵,範姑娘“勾引”今上,也是皇後授意的。很多人聽說了我曾窺見一點柔儀殿中事,都興致勃勃地問我,我緘口不答,她們又央我至少描述皇後得知此事時的神情,問我彼時她是否很得意,我一概無回應,連對苗昭容都只說“不曾看見”。

此事是否在皇後意料之中我並不清楚,惟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滴水珠不是天落的雨。但我不會把這一點向別人說起,我想現在的皇後也不屑於向旁人辯解和證明什麽。

尚未加封,今上已常去範姑娘閣中,關於她的名位,宮中人也有諸多猜測。今上納嬪禦,一般是初封禦侍,略微看重點的同時封縣君或郡君,不在五品內命婦之列,日後再慢慢遷升。但如今宮裏傳言說範姑娘是良家子,且又是皇後養女,所以帝後均有意給她較高品階,一開始便會封她為才人或貴人,甚至,有可能是四品的美人。

提起這事時,眾娘子中倒有大半人是眉飛色舞的,幾乎像是樂觀其成,原因不難猜到,她們都等著看新美人壓倒舊美人。

張美人被這些傳聞弄得坐立不安,常守在朝堂殿後以待今上,次數多了今上忍不住直說,要她不必再來。消息傳開,又淪為了六宮笑柄。

想必張美人也沒放棄尋求對策。那幾天她閣中人特別忙碌,常見賈婆婆或她閣內宦者出入內外宮城之間,沉著臉,行色匆匆。

“她又想去找賈相公商量了罷。”苗昭容私下說,“可這次官家納新寵是皇後建議的,範觀音出身又好,就算賈相公進諫,官家也有理由拒絕,不加理睬。”

她的話本沒錯,但自去年冬天延續至今的大旱令此事又有了變數。

為人君者一向畏懼天災,每逢災變,必有大臣上疏要求皇帝自省其身,說是他施政行事有錯,才引發天變。

時值三月仍不降雨,官家因此憂心忡忡,不但避正殿,減常膳,還頻頻在宮中祈雨,用盡各種祈雨術,乃至率宮人及眾宦官燃臂香祈禱,卻始終未見天降甘霖。

宰相賈昌朝此時進諫,稱宮中女子過多,請出宮人以弭災變。今上亦答應,回宮後又命取宮籍,選了些不甚親近者欲放出宮。

這日宮中仍有祈雨儀式,今上照例親書祝辭,提筆時,張美人忽上前道:“臣妾聽說祝辭應以祈禱者之血書寫,才足以表其誠意。臣妾多年來深受陛下眷顧卻無以為報,今日祈雨,但請陛下用臣妾之血,以成全臣妾為君分憂之夙願。”

話音未落,便亮出一刃匕首,朝自己左臂上劃了一刀。

見鮮血淋漓,今上大驚失色,一把抓住她手臂,捏住傷口,呼人來包紮。張美人卻輕輕推開他,堅持要人拿杯盞來,滴了些血在內才肯包紮傷處。

今上大為感動,連聲安慰並嘉獎,張美人只是笑笑,說:“但能為陛下分憂,臣妾些許血肉何足惜也。”隨即柔聲催他快寫祝辭。

這日儀式的最後一步是召來放令出宮的宮人,再表今上接納諫言裁減宮女的誠意。待尚宮逐一點名,讓這些宮人行過拜別禮之後,張美人卻又顫巍巍地站起來,朝今上下拜,道:“此番大旱延續時間之長極為罕見,若所出宮人只是可有可無者,難示陛下及六宮祈雨誠意。臣妾養女徐氏,一向為臣妾所鐘愛,但如今既天降災變,臣妾願割舍母女之情,放徐氏出宮,惟望能以此感天意,求得雨水,為君國消災。”

她一說完,又有兩位平日跟她過從甚密的娘子亦出列下拜,表示願讓自己養女出宮。今上沉吟,良久不發一語。其余在場的嬪禦凡有養女者都如坐針氈,片刻後,又有娘子跪下附議,這一來,陸陸續續又跪倒一片,都表示願舍養女。其中一定有大半人本無此心,但這等場面,若不隨眾表態會顯得自己不肯作半點犧牲,便好似不忠君愛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