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曹郎

隨著高姑娘婚期臨近,公主的親事也成了宮中人的一大話題。她今年十歲,到了可以議婚之時。這幾日,到苗昭容閣中來的娘子們在聊了幾句高姑娘妝奩儀仗之後,幾乎都會提及公主,問苗昭容:“官家將擇哪家公子為駙馬?”

苗昭容只是搖頭:“我也想知道,可誰能猜到官家怎樣想?反正總不能指望他挑個狀元郎。”

國朝風尚與隋唐不同,婚姻不問閥閱,士庶通婚漸成風俗。因本朝尤重士人,滿朝朱紫,皆是書生。許多卿相權臣本出身寒微,但可以借科舉躋身清貴宰輔之列,所以上至世家望族,下至士紳富豪,無不愛以進士為婿。乃至每屆放榜之時,家有適齡女之人常守在榜下等待,滿城爭搶綠衣郎。

本朝宰執若有女也多在青年進士中擇婿,甚至嫁女予狀元,例如前參知政事薛奎就先後把兩個女兒嫁給了狀元及第的王拱辰,而他另一位女婿則是與王拱辰同年登科的歐陽修。

但皇帝反倒不能擇狀元進士為婿。因前代外戚多預政事,常致敗亂,故國朝祖宗家法待外戚尤嚴,不授實權於外戚,僅養以豐祿高爵,而不使其有弄權擅事的機會。若與皇家宗室聯姻之前,此外戚家中已有人為官掌實權,通常也須先行免職,再授虛銜。狀元進士是日後宰輔人選,自然不能與皇室聯姻。今上面對滿朝青年才俊,亦曾笑對後妃說:“都說皇帝女不愁嫁,我看卻未必。若我要選個綠衣郎為駙馬,他必寧死不從,台諫也要罵我毀人前程。”

如今皇室娶婦嫁女,多選於先帝章獻明肅皇後劉氏指示的“衰舊之門”,即其祖本為開國元勛,但後人卻不再為公卿大夫之世家,再或者,非出自名門的布衣卿相三代之後亦可,但前提都是其族人沒在當朝身居高位。

當然,就算選擇駙馬的範圍縮小到衰舊之門和布衣卿相之家,堪與公主為偶的優秀少年也並非沒有。

一次苗昭容出言試探今上擇婿之意,今上如此說:“待十三回宮復面拜門,戚裏入賀時,我讓你見一人。”

女婿婚禮之後回新婦家,復拜嶽父嶽母,稱為“拜門”,若次日即往,則為“復面拜門”。高姑娘出閣,是以“皇後女”身份,用半副公主儀仗,從宮中往夫家去,故十三團練次日會回宮復面拜門,而那日宗室外戚會入賀禁中。聽今上言下之意,似駙馬會在戚裏中選。

後來苗昭容把今上答復告訴了俞婕妤,婕妤笑道:“官家所指,莫不是曹郎家的大公子?我聽皇後說那日曹郎會帶他家兩位公子入宮,其中大公子與公主同年,才貌正相當。”

苗昭容喜不自禁,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若是曹郎公子就好了!”

“曹郎”是指大宋開國元勛曹彬的孫子,皇後之弟曹佾。他性情和易,通音律,善弈射,詩文翰墨都是極好的。

而且,他容貌極美。皇後氣質如深谷芝蘭,不以無人而不芳,但僅論面容,卻非令人一見驚艷那種,而曹佾之美則無人會漠視。他膚色白皙,頭發是奇異的紺青色,隱隱透出點紅意,人謂神仙中人。雖然容顏秀麗,卻又並非文弱,他騎射舞劍身手敏捷,舉止疏朗瀟灑有豪氣。

自少年時起,他常於宴集之際出入禁中,嬪禦宮人見之無不喜,皆爭擘珠簾看曹郎。我初見此盛況時曾想,《世說新語》“容止”裏寫的那些美人亦不過如此罷。

他名列後族,卻毫無驕矜之色,雙目清澈,似眼空四海全無欲。據說今上首次與他交談時發現他喜讀老莊,惟言清靜自然,無為治政,於是今上甚喜,多有賞賜,他亦不驚不喜,只稽首道謝而已。故今上也常對人贊他,說:“曹郎的好性情、美儀度,將來是可以載入國史的。”

曹佾剛至而立之年,膝下有二子,長子名評,次子名誘。曹評年方十歲,小小年紀文才武藝已大有乃父之風,愛讀文史書,又寫得一手好字,尤善射,夜間滅燭後挽弓亦能中的,宮中多有耳聞,故苗昭容滿心歡喜,期待擇他為婿。

這年初夏,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奉旨完婚。既是“官家兒”娶“皇後女”,自然盛況空前,東京臣民湧上街頭,萬人爭睹儀仗行幕。

次日十三團練攜新婦回宮復面拜門,宗室外戚亦各攜家眷入賀禁中。皇後坐在後苑水榭中接見戚裏,禦座前垂著珠簾,苗昭容母女列坐於簾後皇後之側。

因有擇婿一說,我對曹佾父子更為留意。雖然曹佾是皇後親弟,皇後對他卻並無特殊之處,依然是隔著珠簾,二人之間的距離約有二丈開外,說的無非是噓寒問暖的話。皇後問,曹佾在外作答,他意態溫雅,聲音也不大,但吐字清楚,珠簾內外之人皆可聽見。

曹評與曹誘隨父同來,因二子年幼,皇後便把他們召入簾內,溫言詢問學業之類事,二子從容對答,言談舉止頗有大家氣。苗昭容一直很關注兩位小公子,待皇後問完話後又喚他們至身邊,左右細看,喜上眉梢,命內人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禮品給他們,但卻被皇後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