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填詞

以前,今上未與諸臣商議而直接宣布一道旨意時,總是有人反對的。眾臣通常會分成兩派,一派贊同,一派反對。也有另一種情況——兩派一起反對。但是在選擇駙馬的問題上,諸臣的態度竟然空前的一致,幾乎所有人都毅然表示陛下英明,做了最正確的事。原先習慣上疏指責今上行差踏錯的諫臣們也紛紛上表稱賀,說陛下選李瑋尚主以寵榮舅家,是報章懿皇太後顧復之恩,“天下聞之,莫不感嘆淒惻,相勸以孝”。由此今上對此婚事的態度愈加堅定,不容後宮議論,但,許是為安撫苗昭容,他將她遷為正二品第三位的淑儀,不久後,還把她的好姐妹俞婕妤進位為充儀。

公主自然知道父親已為自己選定了駙馬,但眾人當著她的面是不會說李瑋短處的,我也沒告訴她李瑋便是那日她見過的“傻兔子”。而且,這時的她還不清楚婚姻的概念,似乎覺得駙馬僅僅是以後她在宮外宅邸裏的管事之人。所以,“姐姐,我出降時你能跟著我出宮居住麽?”她問母親,這就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苗淑儀黯然道:“不行。姐姐是你爹爹的娘子,不能再出宮居住。”見公主十分失望,她又微笑著把公主摟在懷裏,安慰道:“但是,你的乳娘和嘉慶子、笑靨兒她們都可以跟著你出去,你過的日子不會有太大變化的。”

“懷吉也可以跟我去麽?”公主問。

苗淑儀一愣,但隨即又笑了:“哦,當然,懷吉當然可以跟著你去。”

公主安心地笑了笑,依偎著母親思量半晌,又問:“那我還可以留在姐姐身邊多久?”

對這問題,苗淑儀也無把握準確回答:“這要看你爹爹的意思……等你長大罷。”

公主再問:“幾歲算是長大了呢?”

苗淑儀說:“十五六歲罷。”

“那我十五六歲時就必須出降麽?”

“不一定,若你爹爹肯留你,可以再等一些時候。”苗淑儀撫著女兒的面頰,感嘆道:“但是,最晚不能超過二十歲……過了二十,就是錯過了婚期的老姑娘了。”

“二十……”公主計算著自己可留在母親身邊的時間,結論令她滿意地笑了:“那還有十年,很長呀,有這麽長的時間,我都可以再從頭活一遍了。”

日子長了,多少有些關於駙馬的閑言碎語傳到她耳中,偶爾,她也有點小憂慮。

“聽說李瑋長得不好看,還特別笨呢。”她跟我說。對父親給她擇的駙馬都尉,她總是直稱其名,毫不避忌,“十三歲了還在看《千字文》,真是笨死了!”

我希望她向好處想:“如今駙馬一定看過許多書了。”

她表示前景不容樂觀:“就算他吭哧吭哧地背完《千字文》,還有一大堆孔孟經書等著他啃呢。就他那腦子,想必總得學個二三十年吧。”

翻著我找來給她看的詩集詞章,瀏覽上面本朝名士晏殊、範仲淹、歐陽修、蘇舜欽、梅堯臣等人的佳句,她很煩惱地嘆氣:“光經義都夠他折騰了,一定沒時間再學詩賦……是鐵定不能與我吟詩填詞的了。”

我不由失笑。她最後認真地說出的那句話在我聽來實在很詼諧。

她知道我笑的原因,瞪了我一眼:“你是笑我不會吟詩填詞麽?”

“哪裏,”我昧著良心說,“公主詩詞雙絕。”

估計是我的表情實在不誠懇,她決心與我較勁:“你且出個題給我,我現在作給你看。”

我見她很有興致,也就遵命,選了個簡單的詞牌給她:“就請公主填一闋《憶江南》罷。不須填整闋,我起個頭,公主與我對上兩三句也就是了。”

她頷首答應。我瞧她這時穿著的是件粉色輕羅單衫,便隨意起頭道:“單衫薄……下一句公主可自選韻腳。”

“單衫薄……”她喃喃重復,然後屈指數著什麽,不時望望上方,口中念念有詞。

我見了覺著奇怪,遂問她:“公主在數什麽?”

“別吵!”她很不滿我打斷她思路,“我在校驗下句的平仄呢。”

等待的時間很長,我悠閑得只好坐下,開始煮水點茶。

“有了!”當銀湯瓶中水冒出第一串魚目泡時,她終於想出一句:“雙袖擁衾寒……單衫薄,雙袖擁衾寒……怎樣?”

銀瓶瑟瑟,聲如風雨初過。我一面提瓶熁盞,使茶盞溫熱,一面如實作答:“只是格律不錯而已。”

“只是不錯?”她眸光一暗。想了想,還是鍥而不舍地欲要我贊她,“你常跟我說寫詩詞要有感而發,我確實是有感而發呀。這兩句我是說,上次那個很冷的晚上我們在檐下說話,我只穿著中衣,冷得抱著被子……”

我把碾好的茶末置於盞中,聽她提及往事,心襟一漾,動作略有停頓,對她說話的聲音柔和了一些:“好吧,這句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