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燕射

我沒有問她遇見曹評的細節,她也沒告訴我,回儀鳳閣的途中我們一先一後沉默地走著,彼此離得這麽近,卻又隔得那樣遠,進入閣門前,不曾有半句對話。

我完全可以想到曹評一曲清歌會給她留下怎樣的印象,所以,當聽到她央求今上允許她去南禦苑看契丹使者射弓時,我一點也不覺奇怪。

每年元旦契丹使者到闕,朝見畢,翌日詣大相國寺燒香,第三日詣南禦苑玉津園射弓,朝廷會選能射武臣伴射,並就彼處賜宴。因後族曹氏原屬將門,族中子弟皆善騎射,伴射之臣便常從曹氏中選,最近幾年,此任務屢次交給曹佾或其從弟曹偕。曹評年歲漸長,且又一向精於騎射,遲早是會出任伴射之臣的。此番公主請往南禦苑,應是曹評曾告訴她,初三那日他會隨父同去。

今上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勉強同意,但命她於射弓場旁邊的樓閣上看,不得現身於射弓場內外,以免被外人看見。

玉津園位於南薰門外,建於後周,又經國朝皇帝修繕,而今規模宏大,除了長五百丈,寬三百丈的射弓場外,園內亦設千亭百榭,中有水濱,林木蓊郁,芳花滿徑,更置有一“養象所”,其中養有數十頭大象及各類珍禽異獸,因此公主平日也愛去觀賞。

燕射那日,公主清晨即往玉津園,早早地登上射弓場邊上樓閣,坐於簾幕後等待。須臾,契丹使者與大宋伴射之臣相繼入射弓場,領銜伴射的是曹佾,他身後跟著一裹青色頭巾,穿白色青緣窄衣,系束帶,著烏靴的少年,公主一見即往珠簾前又靠攏了一些——那是曹評。

契丹使者頭頂金冠,後檐尖長,狀如大蓮葉,服紫窄袍,金蹀躞。曹佾則著襆頭,穿窄衣,著絲鞋,腰系銀絲束帶。白皙清美的容顏,加以他溫和淡泊的目光,這一身射弓裝束竟被他穿出了文士衣冠的雅致。

少頃,兩列內侍前引,十三團練趙宗實隨後而至,作為今上所遣東道主,登上射弓場主座高台觀戰。使者與曹佾各自率眾朝高台行禮,再兩廂對拜後,十三團練命內臣宣皇帝旨意,賜弓矢禦酒,契丹使者立左足,跪右足,以兩手著右肩拜謝。兩國臣子對飲禦酒,禮樂聲起,大宋招箭班十余人著紫衣襆頭列於垛子前,行過儀式後分守兩側,靜候使者發矢。

垛子有十座,靶面著紅,均畫一黑色側面虎頭,以虎目為靶心。契丹使者按例是用踏弩射。一位裹無腳小襆頭,穿錦襖子的契丹人先行上前,踏開弩子,舞旋搭箭,自己先瞄準中間靶面,窺得端正了,才過與使者。使者略看了看,便發矢射出,正中靶心。

觀者擊掌道好,然後均轉顧曹佾,等他應對。

本朝伴射是用弓箭。曹佾從容上前,引弓搭箭,幾乎未作停頓,一箭如電閃過,直透虎目。

招箭班齊聲喝彩,圍觀的宋人更是欣喜,連聲道賀,戰鼓狂擂,樂聲大作。

契丹使者亦撫掌相贊,曹佾欠身道謝,略無矜色。然後使者笑吟吟地又跟他說了什麽,且手指身後隨從,似有一些建議。隔得遠了,公主聽不見他們對話,很是著急,遂對我說:“懷吉,你下去聽聽他們說什麽,回頭上來告訴我。”

我答應,囑咐隨行的張承照和眾侍女伺候好公主,便下樓前往射弓場。

待走到場邊,已有一名契丹青年自使臣侍從群中走出,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手挽一輪雕弓,似準備射垛。使臣注視曹佾,像是在等他答復,而曹佾沉吟著,一時未表態。

我問一位旁觀的內臣目前狀況,他回答道:“契丹使者說每年射弓模式單一,皆由大使、副使與大宋伴射發矢,幾年來都不過是這幾個熟悉的人,今日不妨改改,聽說大宋少年多有善射者,不如便全換年輕後生來較量切磋。他自選一契丹後族中人,名喚蕭榿,看樣子是個神箭手。換人倒也沒什麽,但他又點名要十三團練應戰……”

十三團練平日喜讀書,偶爾遊戲也不過是弈棋擊丸之類,並不擅長騎射。契丹使者恐怕亦有耳聞,這樣說,多半是有意為難,存心挑釁。

見曹佾未接受這建議,使者又向高台上的十三團練施禮,一再邀他下場應戰。而十三團練兩眉微蹙,狀甚不懌,並未答話。場內的蕭榿等得不耐煩,便用契丹語朝自己國人高聲說了一句什麽,周圍契丹人聞之皆笑。宋人相互轉顧,都想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最後一位大宋通事低聲告訴眾人:“他說十三團練不但不會射弓,連勉強應戰的膽子都沒有。”

話音未落,即聞大宋伴射隊列中有一人朗聲說了幾句話,說的竟也是契丹語。我與眾人一樣,驚訝之余定睛看,發現說話的是正徐徐步入場內的曹評。

通事大喜,忙給大家翻譯:“曹公子說,十三團練今日是做燕射東道主,穿的是廣袖長袍,不便射弓,而他騎射技藝多蒙十三團練指點,算得上是十三團練的弟子,故想請纓代師應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