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鞭春

雖然張承照抵死不認賬,但我仍可肯定讓公主穿小黃門的衣服溜出去是他出的主意。

他迅速得到公主信任,靠的就是察言觀色的能力,與慫恿公主隨心而行的話語。我曾私下責備他,語氣不自覺地越來越重,最後聽得他嘆了口氣:“小時候被那些高我一階的內侍黃門罵,我才認識到了什麽叫官大一品壓死人。原以為我們是兄弟,你跟他們不一樣……”

我一怔,漸漸回想起小時我被人欺負時他維護我的事,便沉默下來。

他又提及公主:“公主穿小黃門的衣服出去玩,不過是偶爾為之的小事。且行動謹慎,也無人發覺。就算被人發現了,她又沒跑出宮去,頂多被官家娘娘說幾句罷了,能惹來多大麻煩?官家那麽疼公主,莫說她只是在宮院裏走走,就算她一時興起,放把火把皇宮燒了,官家也絕對不會真的責罰她……這就叫骨肉至親!張貴妃得寵吧?但行動稍有差池官家都會給她臉色看,讓她下跪謝罪。而公主,你什麽時候見官家當真對她動怒了?公主傷個小指頭都會讓官家心疼半天的呀……”

我不想聽他謬論,打斷他:“此事並非像你說的,只是公主在宮裏走走那麽簡單。你讓她喬裝去見外人,若被人——尤其是台諫——知道,會給她和官家帶來多大麻煩?何況,她是已經訂了親的女子……”

“唉,說過多少次了,不是我要她喬裝的。”張承照相當小心地繼續回避著教唆公主的罪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若想去做什麽,十頭牛也拉不轉。再說了,她只是想在出嫁前多見幾個順眼的人,你又何必總是阻攔呢?想想咱們那位駙馬爺,那可真夠寒磣的,公主嫁過去後鐵定是笑不起來了,何不讓她現在過得開心些呢?”

最後這一句令我良久無語,好半天後才道:“公主太過率真,若與曹公子接觸太多,恐怕以後難以收拾。”

張承照一擺手:“嗨,青天白日的兩個小孩見見面能出什麽大亂子?你還道他們有本事私奔呀?”見我不答,他忽然別有意味地笑了笑,刻意壓低了聲音,躬身側首盯著我,試探著說:“我知道,你服侍公主多年,忽然見她跟別人親近,心裏總會有些不是滋味……”

我霍然而起,緊抿著嘴,冷冷視他。他被嚇得噤聲,低首再不敢看我。

既厭惡張承照曖昧的猜測,也憤恨自己竟對這話有如此強烈的反應,我拂袖而去,難以抑制胸中翻湧著的千般情緒,漫無目的地在宮中疾步走,簡直想邁步狂奔。

後來回過神,是因為聽見了公主的聲音:“懷吉,懷吉,你怎麽在這裏?”

這個問句把我的思緒從渾濁狀態沉澱下來。我發現此刻身處福寧殿之前,而公主朝我迎面走來,臉上帶著明凈笑容,不待我回答,便揚手讓我看她握著的一個精致小匣子:“你猜這是什麽?”

我深吸氣,盡量讓面部不那麽僵硬,再輕聲應道:“看樣子,匣子裏盛的應是塊古墨。”

“沒錯!是爹爹剛才賜我的李超墨。”公主笑著靠近我,又道:“伸出手來。”

我不解她何意,但還是依言伸手給她。

她把那塊南唐古墨放在我手心,道:“賞給你了。”

我不免驚異。如此貴重的古墨宮中庫存不多,想必公主也是費盡口舌才能求得今上同意賜給她,而她竟這樣隨隨便便地轉賜給了我。

略一思忖,我猜到此中關節:“公主又是想讓臣做什麽事麽?”

“絕對不是,我可不是要你為我做任何事!”公主立即否認,但隨後她再一開口,我便知道我所料不差。

“不過,哥哥,”她小心翼翼地微笑著,以商量的語氣跟我說,“我想立春那天去先農壇看鞭春……”

“鞭春”原是古儀,出土牛以送寒氣,以示送寒迎暖,勸耕以兆豐年之意。國朝此儀尤其隆重。立春前一日,開封府會進黃泥塑的春牛及耕夫、犁具等物入禁中,宮內以鼓樂相迎。立春之日,宰執率百官、親王、貴戚入賀,聚於觀稼殿前設的先農壇前,依序各具彩杖,環擊春牛三次,以表勸耕,故名為“鞭春”。

那日有官銜的貴戚亦會參加儀式,公主必定想借機再見曹評。那是男子聚集的大典,宮眷不能參加,公主這樣說,多半是想求我允許她再次喬裝去看。

她求了我好幾天,信誓旦旦地保證絕對不會被人發現,“因為那天我可以像別的小黃門那樣著彩衣,戴鬼面,有面具遮著臉,誰會知道我是公主呀?”

後來我問她:“公主何必要經臣允許?像上次那樣把臣支開,再悄悄跑出去,臣也是沒法幹涉的。”

“唔……我不會再那樣做了。”她有點靦腆地微低螓首,道:“我怕你會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