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履道

這句話無疑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但在帝後未改容的情況下,照例悄無聲息地隱沒於各人心底。

今上沒有再勉強仲針喚張貴妃,他沉默著,面色倒仍然是柔和的。

高姑娘知趣地拉過此前在一旁與秋和玩翻繩花遊戲的兩個女兒,在她們耳邊低聲囑咐,於是兩位小姑娘上前向張貴妃行禮,口中都道:“小娘娘萬福。”

張貴妃見狀,起初僵硬的表情才略為松動,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淡淡吐出一個字:“乖。”

然後,她徐徐起身,朝皇後一拜,道:“皇後,十日後是臣妾母親生日,臣妾擬於明日前往相國寺進香,為母祈福,望皇後恩準。”

皇後和顏道:“貴妃為母行孝,自然無有不妥,我稍後會命司輿為你備好車馬,明天一早便可出行。”

“謝皇後。”張貴妃說,但她看皇後的眼色卻很冷漠,令人覺察不到半點謝意。

此後,她又提出一個要求:“臣妾車輦所的傘扇羽儀均已陳舊,尤其是那一品青傘,顏色最為暗舊,若明日出行再用,恐會招致路人指點,有損皇家威嚴。因此,臣妾想借皇後車輿上紅傘一用,望皇後亦開恩許可。”

後妃車輿儀仗有定制,紅傘僅皇後能用,張貴妃所提的是一無禮僭越的要求。而且,這並不是個新議題。她以前就曾向今上請求允許她用紅傘,今上命群臣商議決定,結果幾乎遭到所有人反對,最後只許她用青傘。明明已有定論,她卻於此時舊事重提,很像是對皇後的公然挑釁。

“紅傘?”皇後沉吟,看了看今上,她出言問他:“官家以為如何?”

未待今上開口,張貴妃便已先代他作答:“臣妾昨日已問過官家,官家讓臣妾來問皇後,說皇後許可便好。”

皇後再轉視今上,未見今上否認,遂做了決定。喚過張惟吉,她吩咐道:“一會兒你去跟司輿說,明日張娘子車馬配紅傘。”

張惟吉面露難色:“娘娘……”

皇後微笑著,像是鼓勵地,對他點了點頭。

其余宮中人默默看著,都不敢妄發一言。未成想,最後竟是仲針表示了異議。

“翁翁,”他問今上,“紅傘是任何人都可以用的麽?”

今上一時未答,仲針便又說:“上次臣隨娘娘去金明池,見她車上紅傘很好看,就問姑姑,何不也用這顏色的傘,結果被她罵了,說紅傘只有皇後能用……姑姑說錯了麽?”

眾人屏息靜待今上回答,而公主在這一片靜默中悄悄對仲針眨了眨眼,贊許地笑了。

“她沒說錯。”今上終於表態,轉顧張貴妃,又道:“國家文物儀章,上下有秩,你若公然張紅傘出行,必不為外廷官員所容,徒惹物議罷了。皇後好意,你且謝過,明日出行仍用青傘。”

皇後身邊近侍,自張惟吉以下,聞言均拜謝今上:“陛下聖明。”而公主看見張貴妃此刻表情,差點笑出聲來。我適時送上一杯新點的茶,她接過以袖掩面做飲狀,但顫抖的雙肩仍泄露了她此時情緒,終於點燃了張貴妃的怒火。

“官家,”張貴妃略略提高了聲音,當眾質問今上:“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許人羞辱我?如今,從你的女兒、孫子、姬妾,到宮中最卑賤的小黃門,誰都可以拿我取笑作樂,我成了這宮中最大的笑柄!”

今上沒有接她話頭,只和言道:“你近日身子不大好,是不是有點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罷。”

張貴妃卻擺首,拒絕循他鋪設的台階而下。她胸口起伏明顯,應是在壓抑怒氣,但收效甚微,兩目泛出了淚光,她繼續直言:“所謂三千寵愛在一身,其實只是個笑話。十幾年來,我得到了什麽?不過是三千粉黛的妒忌和朝廷百官一次又一次的指責。你金作屋、玉為籠地把我困在這座皇城中,只許我和我的家人眼前富貴,但我真正想要的,你卻從來不給我……”

今上並不回應,但問身側的張茂則:“最近為貴妃視診的太醫是誰?”

張先生報上太醫名字,今上道:“撤了,換個高明的來。”

張貴妃聽見,冷笑道:“我沒病!入宮二十多年來,我從沒像今天這樣清醒過……你縱容台諫斥責我,以致芝麻大的官,都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敗壞國家的楊貴妃!而那些稍微跟我露過好臉色的大臣,你都會將他們貶放出京。賈昌朝是這樣,夏竦、王贄是這樣,王拱辰是這樣,連對文彥博也是這樣……皇後一派的官員內侍你倒是著意關懷,先前外放的也要一個個召回來。如今,鄧保吉都回來了,但楊懷敏呢?你卻又為何不召他回宮?”

她停了停,先看看張茂則,然後再顧未發一言的董秋和,忽又說了一句無禮之極的話:“你還真給皇後面子,連她的兩個心腹你都欣然笑納,一個隨你上朝堂,一個陪你上龍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