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追尊

王拱辰與馮京,本朝風姿特秀的兩位狀元,一位服紫,一位服朱,各秉白笏,分守於白玉欄杆琉璃瓦的福寧殿前,神情肅穆地等候皇帝召見。

任早春清冷的風吹拂著他們的曲領大袖,他們均目視前方,保持著長久的靜默,在一種類似對峙的氛圍下,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有過一瞬的顫動。

這幅奇異而優美的畫面下,隱藏著張貴妃以她的生命為代價引發的,與皇後最後的戰爭。

張貴妃薨後,今上頗為感傷,宣布當日輟朝,在寧華殿悲悼不已,還向人敘述夜賊入宮,貴妃趕來護衛,以及久旱之時刺臂血書祝辭之事。寧華殿提舉官、入內押班石全彬乘機建議今上在皇儀殿為張貴妃治喪。

國朝儀制規定,皇後薨逝才可治喪於皇儀殿。石全彬此舉其實是建議今上追冊張貴妃為皇後。

消息傳開,大內嘩然。皇後在世而追尊貴妃為後,無異於公然損及當朝國母的顏面尊嚴。

這日輟朝,二府宰執不得入內,禁中可能就此事發表意見的,惟有兩名因公事值宿的官員——翰林學士承旨王拱辰和同修起居注馮京。

因與張貴妃有來往而被外放的官員中,只有王拱辰一人後來被召回京城,任翰林學士承旨。馮京這幾年則一直任館職,一年前新除同修起居注,隨從皇帝出入,負責記錄皇帝言論行止,修成起居注以送史館修實錄與正史,這是只有進士高等、制科出身之有才望者才能拜的官職。由以上兩點也能看出今上對這兩位狀元確是另眼相待。

張貴妃噩耗傳至翰苑,王拱辰立即上疏要求追尊貴妃,而在起居院中的馮京聽見這消息,亦當即擬了章疏,稱追尊之事不可行。待今上回到福寧殿後,兩人齊齊來到大殿前,各自請求皇帝賜對。

我承了苗淑儀之命,往來於諸閣間,幫她傳遞消息,彼時路過福寧殿,正好看見二人對峙的景象。

問過殿前宦者,我知道他們的章疏早已傳交至今上手中,但今上卻遲遲未宣他們入內。而馮京與王拱辰像本朝每個言官那樣,均不缺乏堅持的耐心,分守在殿前東西兩端,於絕對的靜默中劍拔弩張。

又過半晌,殿中才有內侍出來,宣王拱辰入對,而對馮京和言道:“陛下口諭:今日輟朝,不必勞動馮學士執筆,請學士回院休息。”

馮京卻不領命。目送王拱臣入內後,他驀然在殿前跪下,一字一字,揚聲道:“臣馮京懇請皇帝陛下賜對。”

福寧殿中一片靜寂,並無任何回應。

馮京繼續跪著等待,直到我離開,他亦無放棄的意思。

我此後隨公主與苗淑儀去柔儀殿探望皇後,也留於其間靜候消息。須臾,張惟吉含淚進來,向皇後稟道:“官家接受了王拱辰的建議,欲追冊張貴妃為皇後,已命他待明日與宰執商議後寫詔令。”

“這怎麽可以!”公主當即起身,“我去跟爹爹說……”

“徽柔,”皇後喚住她,搖了搖頭,“不要反對。這是張貴妃生前最大的願望,也是你爹爹可以為她做的最後的事,他不會改變主意的。”

公主蹙眉道:“但是,孃孃……”

苗淑儀也朝她擺首,勸道:“只是虛名而已。人都沒了,何必跟她計較這許多。”

張惟吉隨即告訴皇後,馮京還跪在福寧殿前,但今上始終拒絕召見。

從柔儀殿出來,我折向福寧殿,果然見馮京還跪在那裏,在漸暗的光線下,他像一尊著了衣袍的石像。

片刻後,有一女子身影緩緩靠近他,青衣綠錦,白玉雙佩。他感覺到,側首一看,立即轉身伏拜:“皇後殿下……”

“馮學士回去罷。”皇後說,面上有溫和淺淡的笑容,“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馮京默然。少頃,他朝皇後再拜:“臣謝殿下教誨。”

禮畢,他終於站起,徐徐退去。

也許是得知皇後到來,今上自福寧殿內走出,步履異常遲緩。立於正門前,他徐徐擡目看階下的皇後,神情疲憊,暗淡無神的面容顯得格外蒼老。

帝後遙遙相望,彼此都無言。剛才王拱辰與馮京之間的靜默隱帶金戈鐵馬般的對抗意味,而此刻帝後目光交匯於這兩廂無語間,空曠的院落中只印有他們兩道孤單的影子,這景象蕭蕭索索,一片蒼涼。

這日夜間,我前往翰苑,尚在猶豫是否進去,王拱辰卻已在內窺見了我身影,高聲問:“誰在那裏?”

我自一叢翠竹後現身。他看清楚我容貌,竟能認出:“原來是你,中貴人!”

當日我給他留下的印象應不算太糟,他迎了出來,目中頗有喜色,甚至請我入內坐。我略一笑,應道:“中官入玉堂坐,於禮不合。”

他笑意微滯,沉默下來。

我看看他手中猶持著的筆,道:“在下鬥膽,請問王翰長,今日倡追尊之事,是為禮義,還是為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