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溫成

這一日,關於張貴妃治喪事宜,宮中幾位都知曾有過一場爭論,其中多數認為今上既有追冊的意思,不若即將張貴妃靈柩移往皇儀殿,而張惟吉力排眾議、強烈反對,說此事須翌日與宰臣商議後再定。

文彥博罷相後,今上又把陳執中召了回來,已復其相位。次日在朝堂上,王拱辰力爭於群臣之前,堅持請求治喪於皇儀殿。陳執中見今上也有此意,最後終於點頭許可,讓參知政事劉沆為監護使,與石全彬等人負責處理喪禮事宜。

當這消息傳到禁中時,張惟吉老淚橫縱,望正殿方向頓首叩頭,直叩得額頭上血跡斑斑。

“陛下!”他哭泣著,高聲質問,“不能正嫡庶,何以嚴內外、正威儀、平天下?”

為張貴妃之事抗爭的遠非他一人。次日今上宣布輟朝七日,四日後,追冊張貴妃為皇後,以後又陸續下詔令,為其立小忌、立祠殿,皇後廟祭享樂章。這些決定中的每一條都遭到以台諫為首的大部分臣子的反對,進諫的章疏絡繹不絕地被上呈今上,但也許正如皇後所言,今上覺得這是他可以為貴妃做的最後一件事,所以並不理睬這些反對者,唯一采納的,是樞密副使孫沔關於張氏謚號的修改意見。

起初今上為張氏賜謚為“恭德”,顯然這美謚與她生平所為嚴重不符,群臣嗤之以鼻。後來孫沔找了個令今上易於接受的理由來進諫:“太宗四位皇後的謚號皆用‘德’字,乃是從其廟謚。今恭德之謚,又是以何為依據?”最終今上從其所請,將張氏的謚號改為了不溫不火的“溫成”。

因諫言不被接納,多名台諫官自請補外。而其後張氏喪禮越制,兩名禮院官員,同知太常禮院、太常博士、集賢校理吳充與太常寺太祝、集賢校理鞠真卿為此將奉行喪儀的禮直官移交開封府治罪,因此激怒了負責治喪的執政劉沆等人,於是建議今上,以吳充知高郵軍,鞠真卿知淮陽軍。

不久後,一份寫有馮京消息的朝報在後宮被眾人悄悄傳閱:直集賢院、判吏部南曹、同修起居注馮京落同修起居注。

此中細節也不難打聽到:他此前上疏論吳充等人不該被貶黜,言辭直切,說吳充等人所為是為維護禮法儀制,並無過錯,反而是溫成喪禮逾制,顯得今上薄於太廟而厚於姬妾,大損聖德,應追究治喪者之罪。執政劉沆大怒,立即請求今上外放馮京知濠州,但這次今上卻不答應,說:“馮京直言論事,又有何罪?”所以只暫時解除了他同修起居注的職務,不讓他做這期間的實錄。

但對這位當年轟動東京城的狀元郎,今上始終有一種如對子弟般的愛惜之心。不過數月後,又復其原官,仍命他執筆再修起居注。

整個至和元年,宮廷內外都籠罩在溫成之死引發的一系列事件陰影中。十月間,對皇後忠心耿耿的老內臣張惟吉與世長辭。為此難過的並不僅僅是他長年守護的皇後,也不限於裴湘、鄧保吉、張茂則和我這樣的同僚、朋友或下屬,還包括曾經拒絕聽他勸告而堅持追冊張貴妃的皇帝。

聽到張惟吉去世的消息那天,今上也淚流滿面,親往臨奠,並將張都知的謚號定為“忠安”。

關於朝中大臣,這年中最好的消息大概就是歐陽修奉召返京了。

至和元年九月,今上遷外放多年的歐陽修為翰林學士,兼史館修纂。

我於至和二年元月初才見到他。那天我與張承照因故外出,路過翰苑時正巧遇見他托著一卷文書出來,張承照忙低聲喚我看,目指他說:“那就是歐陽修!”

如果說王拱辰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清寒,馮京是秀美,那麽這位我仰慕已久的名士又該用什麽詞來形容呢?

滄桑。

是的,經年風霜已染白了他兩鬢,雙眉微垂,眉心有兩三道抹不平的皺紋,令他在如此平靜的狀態下都像是在蹙眉嘆息。

他目不斜視地自我們面前走過,步履平緩,面上有明顯的眼袋,眼睛又是凹陷的,目中亦有神采,卻又並不像馮京那樣的明亮,或唐介之類的年輕台諫官那般銳利,是一種不露鋒芒的光彩,像泛著微光的古井水。

待他走遠後,我問張承照:“歐陽學士今年多少歲?”

他望天數指算了算,說:“好像是四十八歲。”

“才四十八麽?”我覺得詫異,“看上去竟如此蒼老。”

“是啊,他老得挺快的。”張承照說,“聽說他去年回京述職時,官家見他兩鬢斑白,臉上滿是皺紋,當時就忍不住要落淚了,一叠聲地問他:‘卿今年多少歲?在外幾年?’不久後便召他回京,現在升他做翰林學士,對他挺好的,這不,看樣子是又召他去便殿了……他還手舉文書,不知道擬的是什麽詔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