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皇女

我起立,朝李瑋欠身施禮,李瑋對此並無反應,目光越過我看向公主。而公主笑容早已斂去,微蹙著眉頭漠然視他,很明顯地暗示他的來臨不受歡迎。

“有事麽?”公主問他,語氣冷淡。

李瑋垂下眼簾,我注意到他握卷軸的手在微微收緊,但他終於還是沒說出與此有關的話,最後這樣回答公主的問題:“沒有……我只是,路過這裏……”

公主連面上敷衍的客氣話也懶得說,直接下了逐客令,“既無事,就早些回去歇息罷。”

李瑋並未即去,在原地僵立片刻,然後默默地對公主一揖道別,才轉身離去。

見他身影消失,公主籲了口氣,再看我時,又是笑逐顏開的模樣:“來,來,我們繼續下棋!”

李瑋應是專程來找公主的,我想。

這一年來他研習書畫略有所成,我也把他介紹給了崔白,他不時會去找崔白請教繪畫問題,偶爾京中畫家雅集聚會,他也會去旁聽——據崔白說,在這些聚會中李瑋甚少說話,往往只是坐於一隅,靜默地聽眾人高談闊論——如今,他或許是買了一幅不錯的書畫,又或者,是自己畫了一幅畫,有意請公主指教,但公主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令他把這初衷生生泯去了。

這讓我對他頗有歉意,尤其是想到當他看到我握著公主的手時,不知是何心情。

翌日我去找他,當時他正獨處於書房中,我叩門入內,見他坐在書案邊,瞥了我一眼,又移開視線,仍一言不發。

本欲對昨日與公主對弈之事稍加解釋,但話到嘴邊,卻又猶豫了。斟酌再三,我還是按下沒提,只問他:“昨晚我見都尉手中有一卷軸,可是新近購得的書畫名作麽?不知可否送去請公主共賞?”

他淡淡應以二字:“不是。”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我移目四顧,發現前夜他所攜的那卷軸此刻正擱於他的書案上,遂走過去,輕輕取過欲展開。

他對我一直以來也頗尊重,常問我一些書畫問題,甚至偶爾會給我看他的作品,請我提一點意見,所以我取他的卷軸來看,這一舉動做得較為自然,我亦未自覺有不妥之處。

但剛展開少許,那畫即被他一把奪過。他兩手一扯,畫應聲撕裂,他繼續激烈地撕扯數下,將畫完全毀壞,再連畫帶軸,一並投入了紙簍中。

從這過程中可以窺見的零碎畫面上看,這原是一幅墨竹圖。墨竹是公主常畫的題材,而李瑋撕毀的這幅墨跡尚新,應是他自己新近的作品。

李瑋臉已漲紅,微微喘著氣,向我流露了他少見的怒意,然而他還是沒有直接向我宣泄他的不滿,甚至始終把目光轉向別處,不曾與我對視。

我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一時也難以找到可以令他平息怒火的言辭,只好安靜地垂目而立,卻無意中發現紙簍中除了他剛才所毀的畫,還有許多廢紙,上面所畫的,也都是形態各異的墨竹。

他應是反復畫了許久,才挑出一幅稍微滿意些的,昨夜特意送去,想請公主過目的罷。

我越發悵惘,只覺事態發展非我所能預料和掌控,處於其間,真是進退兩難。

此後那短暫的一瞬顯得很漫長,我與李瑋都沒再出聲,各處一方,保持著靜止的姿勢,看窗欞上的光影隨著日頭在雲端隱沒而明晦交替。

最後化解此間尷尬的,是禁中前來報訊的禦藥院內侍。在宅中侍者帶領下,他一路疾步進來,對我們說:“今日清晨,聞喜縣君誕下一位公主。”

所有人都知道今上必然是失望的,但他卻盡量未讓這種失望表露出來。當公主與我入宮見到他時,他正親自抱著九公主,帶笑細看,目中愛憐無限。

“徽柔,”他熱情地喚公主過來看他的小女兒,“你九妹妹跟你小時候真有幾分相似呢。”

為生皇子而準備的那些禮儀程式也未因公主而改變。大宋皇帝有兒女出生,會賜大臣禮品銀錢,稱“包子”錢,而此次九公主誕生,今上宣布公主誕慶三日,賜予臣下的包子錢之豐厚遠遠超過以往,是以金銀、犀角、象牙、玉石、琥珀、玳瑁、檀香等名貴質材制成,還鑄金銀為花果,宰相、詞臣、台諫皆受此賜。

今上對秋和更是恩遇未衰,一日要去看她幾次,頻頻表示對九公主的喜愛,然而秋和反倒是更難過了,常背著人落淚,以至我每次看到她時,她都是雙目紅腫的樣子。

她的心情,今上也是可以感知的,甚至私下對公主說:“你常進宮來與秋和說說話,告訴她,爹爹和你都很喜歡這個妹妹。”

為了進一步證明他對這個新生女兒的重視,他甚至決定像生皇子時那樣,大赦天下,疏決在京系囚,雜犯死罪以下遞降一等,徒以下釋之,以此恩澤為九公主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