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時代

皇太後曹氏聽政十三個月後撤簾還政,皇帝趙曙開始視朝。

在太後垂簾期間,入內都知任守忠常在太後面前說皇帝不是,而一旦皇帝親政,他又在其面前換了副諂媚的嘴臉,編造事跡詆毀太後,意指太後不欲還政,乃至有廢立之心,令皇帝心存芥蒂,甚至停止每日定省,公開流露對太後的不滿。

朝中重臣見兩宮不睦,都頻頻上言,兩廂勸解,而司馬光在勸解之余更寫下洋洋千余言彈劾任守忠,列出他結黨營私、收受賄賂、欺淩同列、貪汙財物、編造謠言、離間兩宮等十條具體罪狀,要求皇帝將其處斬。在他引導下,呂誨等言官連續進言,前後上疏十數章,交章劾之,終於迫使皇帝下令將任守忠貶黜出京,蘄州安置。

任守忠雖然被逐,皇帝與太後的關系卻未修復。趙曙待太後冷淡,又把仁宗留下的四名幼女遷出原來的宮室,讓自己的女兒住進去。此舉令司馬光痛心疾首,怒發沖冠,上疏直指皇帝忘恩負義,說:“臣請以小喻大。設有閭裏之民,家有一妻數女,及有十畝之田,一金之產,老而無子,養同宗之子以為後,其人既沒,其子得田產而有之,遂疏母棄妹,使之愁憤怨嘆,則鄰裏鄉黨之人謂其子為何如人哉?以匹夫而為此,猶見貶於鄉裏,況以天子之尊,為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此後趙曙略有慚色,在皇後高氏及歐陽修等輔臣斡旋下,才重新開始定省太後。

在冷對太後的同時,趙曙也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流露出尊崇眷顧之意。趙曙生父汝南郡王趙允讓薨後被追封為濮王,趙曙即位次年下詔命群臣議崇奉濮王典禮。宰相韓琦﹑參知政事歐陽修等主張皇帝稱濮王為皇考,因為“出繼之子於所繼、所生父母皆稱父母”,而台官呂誨﹑範純仁﹑呂大防及諫官司馬光等則力主稱仁宗為皇考,濮王為皇伯,說“國無二君,家無二尊”,若皇帝稱濮王為父,將置仁宗於何地?

台諫派與宰執派互不相讓,長篇累牘地上疏辯論,令這一場爭論延續了近兩年,史稱“濮議”。治平三年,皇太後發出手書,允許皇帝稱濮王為父,尊濮王為濮安懿皇,其三位夫人並稱後。趙曙旋即頒布手詔,說:“稱親之禮,謹尊慈訓。”台諫請罷詔命,趙曙置之不理,最後把呂誨﹑呂大防﹑範純仁三人貶放於外。

這場爭論中,朝中臣子更傾向於台諫派,宰執派常被目為奸佞小人,尤其是在辯論中引經據典,為皇帝稱親提供重要理論依據的歐陽修。

趙曙多病,在位不足四年即駕崩,廟號“英宗”。此後登基的是其二十歲的長子,現已改名為趙頊的大皇子仲針。

在趙頊即位不久後,因“濮議”一事與歐陽修結怨的政敵便展開了對他的攻擊。先是歐陽修夫人薛氏的從弟薛宗孺與歐陽修有私怨,在朝中散布謠言,說他與其長媳、吳充之女私通,禦史彭思忠、蔣之奇遂借此飛語彈劾歐陽修。但他們拿出的證據卻是軟弱無力的。吳氏小字“春燕”,他們便找出了歐陽修的幾首詞,說裏面既有“春”又有“燕”,是暗藏吳氏之名。皇帝趙頊在此事上很堅定地支持歐陽修,甚至當面怒斥蔣之奇,說:“你們大事不議,卻愛抉人閨門之私!”隨後將彈劾歐陽修的台官一個個逐出朝堂,但仍有台官繼續論歐陽修“私媳”之事,而歐陽修也心灰意冷地自請補外,皇帝不許,他便一再上疏懇求。

治平四年三月間,我送畫院畫師完成的英宗禦容圖卷去秘閣供奉,偶遇從寶文閣出來的歐陽修。多年不見,他仍一眼便認出了我,很友善地喚我:“梁先生。”

一直以來,他對我與公主都懷有一種長輩般的關愛之情,在我們受到言官猛烈抨擊的時候,他都沒有隨眾指責過我們哪怕一次。如今聽見他招呼,我心中一暖,立即向他施禮,寒暄道:“久不相見,相公安否?”

參知政事是副相,平時眾人亦尊稱其為“相公”。但歐陽修一聽卻搖頭,微笑道:“從今日起,我不再是參政了,先生不可再稱我‘相公’。”

我訝然脫口道:“這卻從何說起?”

歐陽修道:“今上已接受我辭呈,免去我參政之職,命我出知亳州。明日我便要離京了,所以適才去寶文閣,拜別仁宗皇帝。”

寶文閣內藏仁宗禦書,亦供奉有其禦容,仁宗朝臣子離京通常都會前來拜別。

歐陽修的事被台官鬧得沸沸揚揚,我是知道的,此刻聽他這樣說,不免深感遺憾,道:“台官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誣,貶黜構陷之人,相公為何仍要求去?”

歐陽修沒有細說原因,僅應以寥寥一語:“我只是覺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