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轉身明滅

(一)

雲中事急,商之不便久留,當下辭別夭紹,離開歧原山。晨曦東起時,才與石勒在青鶻草原會合。經此“意外”,兼之青鶻山道險峻難行,是以歸途行程比預計遲了整整一日。元月初六的黃昏,落日余暉揮灑至綿延雪地,光彩盎然的蒼穹盡頭,焦心等候在營寨外的賀蘭柬終於盼見了那三百騎士自西北方飛速掠來的濃重烏影。

火焰馬瞬間奔至營前,賀蘭柬快步迎上,關切詢問:“少主晚歸了一日,可是路上出了事?”

商之神色疲憊,淡淡道:“在歧原山遇到了夭紹。”

“郡主?”賀蘭柬驚詫,與隨後而至的石勒對視一眼。石勒輕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知內情。

賀蘭柬道:“郡主為何會在歧原山?”未等商之回答,他隨即皺眉,“如今漠北形勢復雜紛亂,少主為何不將郡主帶回雲中?”

商之簡單道:“她不願。”見賀蘭柬仍是一臉疑惑,他轉開話題道:“這事之後再說。阿彥呢?”

“彥公子等了半日不見少主回來,午後已與偃真鐘曄啟程去了柔然軍營。”

“偃真到了?”

“是,如今戰馬與兵器均已到營中,而且……”賀蘭柬放低聲音道,“赤巖山中的糧草,日前也被運入了匈奴軍營。”

商之微微頷首,默了片刻,方輕笑出聲:“軒辦事如此順利,看來真如阿彥所說,是遇到貴人了。”

貴人?賀蘭柬看了他一眼,雖有困惑,但心思沒有在此多留,反而憂心著另外一事,遲疑問道:“這次彥公子去柔然軍營,少主以為,柔然當真會與我聯盟?”

“難說。”商之略作沉吟,“如果柔然主帥真的是阿那紇,以他與匈奴的仇恨來說,或許是個機會。”

賀蘭柬聞言長長一嘆:“我們與柔然人幾世交往,他們向來不守承諾,少主切不可輕信柔然人。”

“我不是信柔然,”商之笑了笑,“我信阿彥。不過,雖如此,到時大軍俱出,城中還是要有所布置的。”

賀蘭柬道:“少主既有了計較,那我就放心了。”

兩人說話間,暮光四合,營中篝火升燃。鼓號隆隆響起,操練多時的士兵正紛湧回營帳。一時之間,千帳燈火,滿營喧鬧。步入中軍行轅後,商之才發現帥帳外也聚集了多人,凝目一望,卻是族中諸族老。

商之步伐滯了滯,石勒皺起眉:“怎麽都來了這裏?”

“今日是什麽日子你忘了?”賀蘭柬揉額,不無苦惱道,“當日在宗祠約定的期限今日已至,他們一早就等在帥帳了。”

石勒恍然,望了眼商之。商之神色未動,目光瞥過火焰馬。石勒會意,自火焰馬背上取下以鬥篷包裹的右賢王頭顱。

五日之約已至,諸族老聚在中軍行轅,不知激烈爭辯了多久。聽聞商之回營,這才都住了口,出帳相迎。不料入目卻見商之染血的絲袍、倦累的面容,族老們既詫異又擔憂,原本想問出口的話在喉中轉了幾轉,都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上前行過禮,眾人分立兩旁。

商之道:“石勒——”

“是,少主。”未等他多說,石勒已走到宇文恪面前,遞上手中的物事。

“是什麽?”宇文恪順手接過,有些莫名。

石勒笑得勉強:“我們一行五日五夜的成果,你打開看看。”

宇文恪看著他的笑容,靈光忽閃,隱約猜到了什麽。心頭酸苦浮上,刺痛與傷感夾雜,竟一時洶湧到無法控制,讓他忍不住牙關暗戰。過得許久,他才松開緊握的雙手,慢慢將包裹在外的黑色鬥篷打開——

染血的頭顱,猙獰的面目,右賢王雙目圓瞪,瞳孔收縮,分明是受到驚嚇,死尤不及瞑目的倉皇。

族老們雖飽經戰事,然而此刻乍見死人頭顱,都不禁倒吸涼氣。宇文恪怔怔望著,凝封在藍眸間的冷冰片片破碎,化成無數晶光,喉間呼呼而出幾聲沙啞的哽咽,一刹那,淚水奪目而出。在場諸人見之黯然,想起十三年前,宇文一族的男兒隨獨孤玄度出征匈奴,右賢王繞道後方欲破雲中城,在赤巖山下擄獲出行祭拜先祖的宇文氏婦孺,將一眾人奸辱誅殺的往事,無不唏噓。

有族老不忍,想要上前勸慰,宇文恪卻冷笑一聲收住淚水,猛地揮掌將右賢王頭顱拍碎於半空。腦漿迸灑,白骨崩裂,模糊的血肉墜入熊燃的篝火間,眨眼成了灰燼。眼看著右賢王頭顱灰飛煙滅,宇文恪大覺暢快,狠狠揉過枯斷的雙腿,縱聲長笑。

在場眾人目睹眼前一幕,俱感毛骨悚然。

商之緩步上前,在宇文恪身前蹲下,輕道:“恪父。”

宇文恪笑聲忽止,望著商之,先前的癲狂之態一散而空,眸間淚水充溢。“尚兒——”他嘆息,喚出多年以前未分尊卑的稱呼,“多謝你為我報了此仇。我父兄的在天之靈,亦可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