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高僧君主

第二天早上,李仲虔果然又喝得大醉。

不過他還是記得給李瑤英買了章阿婆家的千層酥。

瑤英接了千層酥,捧起一碗醒酒的蔗汁給他:“阿兄,我派人接蒙達提婆法師入宮,他已經來了,正給阿娘看脈。”

李仲虔含糊地嗯一聲,仰脖一口飲盡蔗汁,往後一倒,躺在氈席上,呼呼大睡。

瑤英又氣又笑,跪坐在他面前,拍了他幾下。

沒拍醒。

“每次都這樣,答應得好好的,還是會牛飲……”

瑤英小聲嘟囔幾句,擰了熱巾子,給醉酒的李仲虔洗臉擦手。

李仲虔平時金錘不離手,手上都是粗糙的繭子,雙手掌心一道橫貫而過的疤痕。

過了這麽多年,看著還是觸目驚心。

瑤英握著李仲虔寬大厚實的手掌,指尖拂過那道猙獰的刀疤。

這雙手執筆教她寫字的時候,還是一雙瘦削的手,手指細瘦纖長。

那時的李仲虔沉郁溫和,斯文端秀,每天跟著大儒讀那些厚厚的書卷,能寫一筆圓潤勁瘦的篆書,還會畫焦墨山水。

魏郡氣候溫和,春天時百花盛放,庭前李花如雪,桃杏嬌妍。

微風拂過,階前一地落英。

李仲虔寫字看書,瑤英就在他身邊氈席上爬來爬去。

一會兒看看廊前漫天的飛花,一會兒回頭往書案上一趴,好奇地看李仲虔揮墨。

李仲虔抱起瑤英,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捉住她胖乎乎的小手掌,教她握筆。

他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教她畫清雅的幽蘭。

瑤英五歲那年,正是暮春時候,李仲虔指著廊前繽紛的落花,一個字一個字教她背:“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

教完這首《落花》的第二天,李仲虔回荊南掃墓。

瑤英去了李德身邊。

兄妹再見的時候是秋天。

李仲虔背著一雙百斤重的金錘,獨行千裏,穿越屍山血海的戰場,找到奄奄一息的瑤英。

他傷痕累累,渾身是血,緊緊地抱住妹妹。

“小七,別怕,阿兄來接你了。”

李仲虔掌心的刀傷,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從那一天開始,他再也沒有碰過書卷畫筆。

他天天練錘,應了謝無量的話,戾氣越來越重,性子越來越陰郁狂躁。

身體則一天比一天結實強壯,那雙曾經整日握著書卷、拈花執筆的手漸漸不復世家貴公子的纖長優雅,成了現在的樣子。

謝青的手都比李仲虔這雙手好看。

瑤英坐著出了一會兒神。

她知道外面的人是怎麽看李仲虔的。

他們說他殺人如麻,暴虐殘忍,屠空了一座又一座城。

瑤英勸過李仲虔。

戰場上對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當然不能婦人之仁,但是屠城還是太冷血了。

李仲虔輕笑,揉了揉瑤英的腦袋。

瑤英以為他聽進去了,結果第二天就發現自己身邊的侍從換了一批。

侍從甲道:女郎,二公子深受百姓愛戴!

侍從乙說:女郎,您請寬心,民間百姓沒有罵二公子。

瑤英氣得倒仰:這種掩耳盜鈴的法子,也虧李仲虔想得出來!

酣睡中的李仲虔忽然翻了個身,手掌一攏,緊緊攥住瑤英的手腕。

瑤英被拉得一晃,醒過神,掰開李仲虔的手,小聲罵:“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紗簾輕晃,外面傳來春如的聲音:“貴主,法師出來了。”

瑤英留下宮女照顧李仲虔,起身去西邊廂房。

蒙達提婆今天穿一襲中原北方僧人間風行的緇衣,儀容整肅,法像莊嚴,從內堂步出,雙手合十:“公主,貴妃確實用過婆羅門藥。”

一旁的奉禦低下了頭,冷汗涔涔。

瑤英臉色微沉。

她知道謝貴妃的癡傻無藥可醫,請蒙達提婆入宮不是為了給謝貴妃治病,而是查清楚病因。

謝貴妃病得古怪,瑤英出生的時候她已經神神道道了,那時候唐氏已死,謝家依舊鼎盛,沒有一點要覆滅的跡象。

幾個月前,有位道士看過謝貴妃的脈象,說出他的猜測:謝貴妃可能服用過婆羅門藥,這才會心智失常。

宮裏的奉禦對婆羅門藥所知不多,瑤英怕打草驚蛇,沒有聲張此事。

她請蒙達提婆入宮,就是為了確認道士的猜測是真還是假。

蒙達提婆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霎時變得凝重的氣氛,慢條斯理地道:“貴妃所用的婆羅門藥,應當是《婆羅門諸仙藥方》中記載的一味長生仙藥。貧僧曾經見過長期服用此藥的人,他們夜不能眠,日不得安,神智錯亂,記憶顛倒,和貴妃的症狀無二。”

瑤英冷靜地問:“法師,可有醫治之法?”

蒙達提婆搖了搖頭,神色悲憫:“長生仙藥的毒素無法拔除,而且貴妃之病遠比貧僧見過的人更重,心病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