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碰頭

流水淙淙,槐蔭濃綠,依依垂柳隨風輕拂。

馬車駛過跨河而過的長橋,停在河灘前,侍者護衛退了下去,鄭璧玉掀開車簾,目光睃巡一圈,示意李玄貞可以下車。

李玄貞頭裹平巾幘,身穿一襲半新不舊的窄袖布袍,跳下馬車,親兵牽來馬匹,馬鞍旁掛有箭囊包裹等物。

鄭璧玉沒有下馬車,坐在車廂裏,淡淡地道:“殿下,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李玄貞回頭看她:“玉娘,謝謝。”

鄭璧玉一笑:“殿下倒也不必謝我,我只是在還殿下當年的恩情。”

李玄貞想起那個男人,怔了怔。

橋邊風大,鄭璧玉擡手掠起鬢邊被風吹亂的發絲:“大郎,當年你沒殺鄭武,我很感激你。”

……

鄭武是鄭家的世仆,後來成為鄭璧玉的護衛,她第一次嫁人的時候,鄭武送她出閣,看著她和丈夫步入青廬,洞房花燭。

鄭璧玉從來沒有多看鄭武一眼,她是世家嫡女,出身高貴,賢名遠揚,注定要嫁入高門做主母,怎麽可能自輕自賤、垂憐家中奴仆?

她成親的第二天,鄭武離開了。

他上了戰場,跟隨鄭家公子征戰沙場,從最小的士卒開始,一點一點積攢軍功。他英勇殺敵,很快得到升遷,但是亂世之中他這樣的人實在太多了,他終究只是謝家世仆,任他再怎麽拼命,最後也只是鄭家公子身邊的小校尉。

鄭璧玉的第一個丈夫死在李家手上,城破的前幾天,鄭武來找她了。

“女郎……趙家不是李家的對手……魏軍過幾天就能攻進城。”

他提著把刀,站在階下,滿身是血,神情局促,黑亮的眼睛直直地望著鄭璧玉。

最後,他鼓起勇氣說出了那句話:“跟我走吧,我帶著女郎離開,以後一輩子對女郎好。”

鄭璧玉自小熟讀女訓,循規蹈矩,從來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

那晚,她也不知道從哪裏得來的決心,提著裙角一步一步邁下石階,走到鄭武面前。

鄭武心花怒放。

他們一句話沒說,彼此對望了一會兒。

就在鄭武想開口說什麽的時候,腳步聲驟響,鄭家派來的人混進趙府,找了過來,跪在鄭璧玉腳下:“女郎,咱們家的遠支如今就在魏郡大將軍帳下,頗受信重,郎君遣仆來告知女郎,魏軍勢如破竹,趙家氣數已盡,請女郎不必驚惶,魏郡李大將軍已經傳下指令,魏軍不會冒犯女郎。”

仿佛有陣風吹過,鄭璧玉心頭剛剛燃起的那把火立時熄滅。

她留在趙家,等待族人來接她。

鄭武一句話沒說,轉身離去。

不久,趙家覆滅,李家派人上門聘請,鄭璧玉嫁給了李玄貞。

成婚那一晚,她坐在青廬之中,溫婉端莊,李玄貞坐在她身旁,俊朗沉靜,兩人都平淡得近乎冷漠,沒有露出什麽歡喜之色,賀喜的婦人也不由得面色訕訕,不敢出言調笑。

半夜時,紅燭高懸,賓客都離去了,鄭璧玉望著搖曳的燭光,不知道為什麽,忽然紅了眼圈。

李玄貞看了她一眼,站起身,道:“你先安置吧。”

鄭璧玉一愣。

這時,院墻後傳來一陣打鬥吵嚷聲,有人高叫著有刺客。

李玄貞掀簾出去。

不多時,鄭武被五花大綁著扭送到李玄貞面前,護衛盤問他,他一言不發。

李玄貞舉起了刀。

帳中的鄭璧玉心有所覺,找了出去,認出鄭武,呼吸一窒。

鄭武看到她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

鄭璧玉渾身僵直,卻沒有開口阻止李玄貞。

長刀落下,她死死咬住牙齒,一聲不吭。

鄭武也沒有出聲。

他沒死,那一刀只削掉他的幾根頭發。

鄭璧玉的眼淚流了下來。

李玄貞示意其他人退下,解開鄭武的束縛,回頭看著鄭璧玉。

“你們走吧。”

鄭璧玉雙目含淚,一步步走到李玄貞面前,朝他下拜。

“那世子該怎麽辦?”

李玄貞提著刀,臉上既無憤怒,也無憎惡,平靜地道:“我的妻子只要是鄭氏嫡女就夠了。玉娘,我不是個好丈夫,假如玉娘只求世子夫人的尊榮,我保證會尊敬你、善待你,其他的,我給不了。玉娘既然心有所愛,不該委屈自己,我會處理好接下來的事,你父親不會派人追殺你們。”

“我會讓秦非護送你們離開,你們可以先去南楚避避風頭,日後我再娶一個鄭氏女,鄭家依舊門第興旺。”

鄭璧玉低聲飲泣,鄭武喜出望外,拉起她的手,帶她離開。

沒有後顧之憂,沒有追兵,沒有可能會連累家族的負疚……鄭璧玉擔心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她可以放下所有重擔,隨鄭武離開。

可跨出院門的那一刻,她卻停下了腳步。

鄭武停了下來,低頭看她,臉上的神情從狂喜、疑惑到茫然,震驚,憤怒,失望,最後是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