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

寶寧到家的時候,酉時已過了,漫天星鬥。

馮永嘉掀了簾子,請寶寧下車。拋開其他不談,馮永嘉是很清雋的一個男子,有些書生氣,說話也是彬彬有禮的。

“小夫人,您搭著我手臂,我扶您。”

一晃而過間,馮永嘉只瞥見寶寧輪廓,看她身量嬌小,年紀不大,下意識在夫人前加了個“小”字。

寶寧往前探了探身,馮永嘉才看清她的臉。

嬌養著長大的姑娘,臉頰白皙軟嫩,泛著健康的粉韻,睫毛纖長,眼神清澈、水光粼粼,是他沒見過的美人。

馮永嘉不由晃神一瞬。

“謝過,不用啦。”寶寧沒去搭他的臂,手扶住車門輕跳,便穩穩落在了地上。

馮永嘉有些失望,手收回來垂在身側,拇指間搓了搓。余光掃見車夫忙著將裴原的輪椅往下搬,他反應過來,又急匆匆去幫忙。

輪椅落地,馮永嘉正奇怪著,老爹說的恩人到底是誰,怎麽用這種東西,難不成是個老頭子?就見寶寧朝車裏伸出手。

很快,裏頭探出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掌,握住寶寧的,借力,緩緩下了車,坐在了輪椅上。

馮永嘉的心思都落在了那雙交疊的手上,愣怔片刻,心裏發酸,有些惋惜,有些憤憤不平。

那麽好那麽年輕漂亮的美人,怎麽就嫁了個癱子呢?看這破院子,不說家徒四壁,也差不了什麽了,怎麽有的男人那般命好,屬實不公,他為什麽就輪不到這樣的好事?

寶寧蹲身幫裴原整理好腿上的小毯,正想向車夫道謝後回院子,就瞧見了裴原不善的臉色。

裴原眉心攏起,食指不耐地敲了敲扶手,厲聲喝道:“看夠了沒有?”

馮永嘉被這一聲嚇得一哆嗦,緩過神來對上裴原淩厲的眼。

馮永嘉愣了下,沒想到輪椅上坐的原是個年輕男子。容貌上乘,氣勢也非凡,明明是坐著的,眼神卻如睥睨般,看得他心裏發麻。

不過是個殘廢,還是個窮鬼。

這麽一想,馮永嘉稍有萎靡的心情又振奮起來了。

他想起老爹說的,面前這位是他家的恩人。馮永嘉心中想著,這人或許以前是有錢的,幫過他老爹,現在窮了,他們扶助下也是應該的。但是有個這麽漂亮的小娘子卻是不應該的,他怎麽配得上呢?命運如此不公。

馮永嘉心中不平,又不能做什麽改變,只能悶著一口氣,裝作看不見裴原的不悅,轉頭向寶寧獻殷勤。

他面容和藹,自我介紹道:“小夫人,我名喚馮永嘉,是山陽馬場的少東家,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您直接找我就行,到馬場,報我名號。”

裴原嗤笑一聲,似笑非笑看他一會,眼中不屑。

馮永嘉藏著什麽心思,都是男人,他怎麽會不知道。鄙薄小人,不足掛齒,對付他簡直臟了手。

裴原連理他都沒有,移開目光,沖寶寧道:“回去吧。”

寶寧應了聲。

馮永嘉站在原地,看著寶寧拉開籬笆門,將裴原推進去,她往後招招手,賽風也跟上來。銀色月光下,寶寧背影輪廓上暈著光,迷了他的眼。

一只土黃色小狗聽見聲音,從屋裏沖出來,圍在她腳底轉圈圈,裴原伸手,小狗一躍跳到他膝上。

和美安樂的景象。

又過一會,兩人進了屋子,門關了,燈開了,馮永嘉仍舊在那裏,癡癡地望。

車夫看不下去了,下去扒拉他的肩:“哎我說小郎君,你到底走不走,在這看什麽呢?”

馮永嘉失魂落魄的,嘴裏喃喃念叨著:“命運不公,不公,怎麽就配得上呢……”

車夫聽不懂他囫圇著說什麽話,不耐道:“再不走,你便自己跑回去吧,我自己回京了。”

馮永嘉忽的長嘆一聲,右手握拳捶上左手心,跺跺腳,反身爬上車。

車夫愣愣看著他,嘀咕句:“有病。”說罷上馬,也走了。

……

屋裏,寶寧跪坐在炕上鋪被子,一白日沒回來,灶裏的火熄了,屋裏有點冷,手伸進去,被裏也是冰涼涼的。

寶寧讓裴原坐在凳子上,又往他肩上披了件衣裳,囑咐道:“四皇子,你在這坐會兒,我去燒水,洗漱下再睡。”

她手在裙擺上拍了拍,要往外走。

裴原喊住她,招招手:“過來。”

“怎麽啦?”寶寧到他身邊去,裴原個子高,坐下來也沒比她矮多少,一擡手就碰到她的肩。

他往下輕輕用勁,道:“蹲下。”

寶寧不明所以,她把裙擺收起來疊到腹前,聽話地蹲下,仰起臉,笑聲問:“到底怎麽了?”

阿黃圍著寶寧轉來轉去,也停下來,跳一下,兩只前爪搭在裴原膝頭。

裴原看著面前兩雙黑眼睛,不由笑出聲。屋子不大,兩人一狗平靜對視,裴原覺得心中難得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