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檐上書(第3/8頁)

那是場無法言說的僵持,直到龔清漪身子搖搖欲墜,魏於藍抱住她含淚勸她放棄時,龔太傅才推開門,將幾卷書狠狠擲在二人身上,“三個月後,若不能通曉全篇,就讓這馬奴滾出龔府!”

嚴厲怒喝中,龔清漪卻高興得跟什麽似的,抱住魏於藍又哭又笑:“魏於藍,你能留下來了,你能留下來了!”

她是那樣篤定,而魏於藍也的確未辜負她的期許,三個月還未到,便主動去找了一趟龔太傅,從他房中出來時,他第一次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讓門外等他的龔清漪一下站起,激動地雙手都在發顫。

兩個半大孩子歡奔在後花園間,那時才剛開春,嫩柳發芽,微風拂面,魏於藍背起龔清漪笑著喊著,似乎一切都亮堂了起來,前路充滿著無限希望。

但沒過多久,一盆冷水便兜頭澆下。

他夜裏去找龔太傅交功課,卻在門外聽到那樣一番對話——

“爹,為何你就是不肯收魏於藍哥哥為徒,讓他進竹岫書院,與我一同念書?”

“我不否認魏於藍悟性奇高,是塊讀書的好苗子,但他一介寒門,如何有資格入宮學就讀?”

“寒門又如何?血統門第就那麽重要嗎?魏於藍哥哥聰敏好學,不比竹岫書院任何一個弟子差!”

“血統門第當然重要了,那是先祖代代傳下的宗法,是大梁的立國根本,寒門與貴族,永遠都是天差地別,如螢火之與日月,不可逾越!”

門外的魏於藍聽到這,心頭一顫,而屋裏的龔清漪似乎激動起來:“那難道馬夫生的孩子一輩子就只能當個馬夫?子孫代代也只能守在馬廄裏?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他抱緊懷中的功課,屏氣凝神,直到過了許久,屋裏才傳出一句:“以大梁家奴制而言,是這樣沒錯。”

仿佛一瞬間如墜冰窟,魏於藍好半天才拉回心神,聽到龔清漪據理力爭道:“我不認同,父親您的觀念太守舊狹隘了,我寧願相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頓了頓,字字如千鈞:“魏於藍日後必成大器!”

身子一震,如夜空無數道煙花炸裂在耳邊,魏於藍呼吸一窒,他手在發抖,長睫也在發抖,忽然低下頭,抱緊書轉身就走,一路穿行在夜色中,越走越急,越走越快,風貫袖口,發絲飛揚,最後幾乎是一口氣跑到了偏院的後墻角,一屁股跌坐下去,胸膛起伏地喘息著。

緊緊抵著墻壁,他在暗處似籠中困獸,想喊想叫,卻只能死死咬住牙,淚水滂沱而下,唯一只有一個信念不斷盤旋在心間,不會負她,他不會負她,一定不會辜負她所盼!

夜風蕭瑟,等到一腔沸騰熱血好不容易冷卻下來後,魏於藍才伸出手,一本本揀起地上散落的書卷。

“先祖宗法,立國根本,螢火之與日月,寒門貴族不可逾越……”

他呢喃著,冷月之下,周身氣質仿佛變了個人,目含精光,從唇齒間溢出一句:“可這法,又是由誰來定的?”

(五)

這一年,春風十裏,朝中巨儒龔太傅破天荒收下一介寒門子弟,還將他送入了宮學,一時引起坊間議論紛紛,秦侯府的打砸聲更是響了一夜。

魏於藍在書院的日子,起初是並不好過的,除卻他特殊的來歷外,還因為,秦之越也在書院。

這個小胖墩兒約莫是受了太大刺激,瘦了一大圈,但飛揚跋扈的氣勢還在,他帶著一幫人到處在書院裏宣稱,魏於藍曾是他家的馬夫,住在臭烘烘的馬廄裏,還因為一次偷東西,被他吊在馬廄門口好一頓痛打教訓。

龔清漪氣得想去找他理論,卻被魏於藍拉住,才短短一季,少年像是又長開許多,俊秀的眉眼更顯溫和收斂,氣質也愈發沉穩。

“無妨,水越辯越渾,能蕩清的,只有自己和時間。”

事實證明,魏於藍並沒有說錯,他的天賦很快在幾次院試中顯露出來,而秦之越則贏得了個“草包小侯”的稱號,更遑論平素兩人的為人處事,更是大相徑庭,大家瞧在眼裏,比在心裏,紛紛有了判斷,不再相信此前那些刻意抹黑。

書院幾位老太傅對魏於藍也是贊許有加,說他是個謙謙少年郎,聰慧好學,龔太傅聽在耳中,面上雖未顯露分毫,但再望向魏於藍的眼神裏已是截然不同,掩不住欣慰笑意。

等到又一年過去,魏於藍已經成為書院首屈一指的人物,將一眾王孫貴女都比了下去,大家對他心悅誠服,都道他溫潤如玉,根本不像寒門出身。

這些話魏於藍聽了,只是一笑置之,卻沒有人看見,他轉身冷了面孔,眉眼低垂下藏起的一絲精光。

只有面對龔清漪時,那張平時完美無缺的面具才會有所松動,他們還像兒時一樣,靠在長廊下一起讀書,一起賞月,一起飲著果子酒,他會背著她走過花叢間,用好聽的聲音給她唱起動人的歌謠……